太行绝笔（第三章：十字岭危）

心灵归宿

太行绝笔

（中篇小说）

文/代强（安徽）

第三章：十字岭危

第二十回 残炉余温

黄崖洞的雪化得没个准头，头天还晴得晃眼，第二天就飘起了碎雪粒子，落在重新搭起的铁匠炉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影。炉火没敢断，日夜烧着，把洞壁熏得漆黑，也把师傅们的脸映得通红——老周师傅的左手少了两根指头，是上次鬼子烧洞时被砸的，现在握锤不利索，就蹲在炉边添柴，火钳在他手里抖着，却没掉过一次煤块。

彭总踩着泥泞进洞时，正撞见小徒弟狗蛋蹲在炉角哭。小家伙才十五，老家在邢台，爹娘都被鬼子杀了，左权上次来洞子，见他冻得缩成一团，把自己的旧棉鞋脱给他，鞋大，狗蛋就用布条缠了好几圈。此刻他手里攥着那只快磨穿的棉鞋，眼泪砸在鞋面上，洇出一个个小湿圈。

“哭啥？”彭总走过去，声音比洞外的风软些，他蹲下来，看见狗蛋手里的鞋，指腹碰了碰鞋头的破洞——那是左权当年踢石头硌的，他还记得左权笑着说“这鞋跟着我，比太北的岁数都大”。

狗蛋抬头，鼻子红得像冻透的萝卜，抽噎着：“彭总，俺想参谋长了……他说等俺学会打铁，就教俺打把小刀子，给俺爹娘报仇……可俺现在会抡小锤了，他咋不来看俺了？”

老周师傅在旁边叹口气，往炉里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炸起来：“狗蛋，参谋长没走，他就在这炉子旁看着呢，你打出好枪，他就高兴了。”

彭总没说话，摸了摸狗蛋的头，起身往洞深处走。那里摆着几台修了一半的机器，零件散在地上，厂长正趴在机器上，用左权留下的那把旧钳子拧螺丝——钳子口磨得发亮，厂长说这是左权的“宝贝”，上次转移时，他把机器零件都扔了，就揣着这把钳子跑。

“咋样？”彭总拍了拍厂长的肩膀，见他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渗血的纱布，那是拆机器时被铁皮划的。

厂长直起身，腰杆没以前挺了，脸色也黄，却笑着摇头：“快了，就差最后几个齿轮，俺们连夜赶，明天就能试机。就是……就是钢材不够，老乡们送来的废铁，杂质太多，打出来的枪膛容易炸。”

彭总皱了皱眉，往洞外望了望——远处的山梁上，哨兵的影子在雪雾里晃着，鬼子退了，却没走远，还在周边村子转悠，想抢粮食，更想毁了这兵工厂。他摸出怀里的烟袋，是左权的，烟叶早没了，就剩个空袋子，他捏着袋子，想起左权上次跟他说“彭总，等开春，俺们去岩会镇抢鬼子的铁轨，那钢好，能打最好的枪”。

“岩会镇。”彭总突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明天我带一营去，把鬼子的铁轨撬回来。你们在这儿等着，机器修好，等俺们的钢材。”

厂长愣了，赶紧摆手：“彭总，不行！岩会镇驻着一个小队的鬼子，还有伪军，太危险了！参谋长就是为了护这洞子没的，俺们不能再让您冒险！”

“危险？”彭总笑了，笑得有点涩，他掏出烟袋，在手里转了圈，“伯崇当年带着几个人，就敢摸鬼子的炮楼，俺带一个营，还怕他几个小鬼子？再说，没钢材，这机器就是废铁，伯崇用命护下来的洞子，不能就这么晾着。”

没人再劝——彭总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他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老周师傅往炉里又添了块煤，火更旺了，照得彭总的脸忽明忽暗，他看见彭总眼里的红血丝，也看见他攥着烟袋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想左权了，想跟左权一起扛事的日子。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彭总就带着一营出发了。狗蛋非要跟着，说自己认得路，彭总没拦着，让他跟在队伍后面，手里攥着那把没打好的小刀子，刀坯子在怀里揣着，暖乎乎的。

岩会镇的鬼子睡得死，炮楼里的灯昏昏沉沉的。彭总让战士们埋伏在镇外的土坡后，自己带着两个侦察兵摸进去——他走在最前面，脚踩在积雪里，没发出一点声音，当年跟左权一起打游击的本事，一点没丢。

铁轨就在镇东头的铁道上，几根枕木被雪埋着，铁轨泛着冷光。彭总刚要示意战士们动手，就听见炮楼里传来狗叫，紧接着，“哐当”一声，炮楼的门开了，几个鬼子端着枪走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

“糟了！”彭总低喝一声，拉着侦察兵往旁边的草垛躲。草垛里全是雪，冻得他脖子发麻，他摸了摸腰间的枪，想起左权上次在十字岭，也是这么躲着鬼子，最后却没能回来，心口一阵发紧。

狗蛋在坡后看得急，攥着刀坯子就想冲，被旁边的战士拉住：“别冲动！彭总自有办法！”

可鬼子越走越近，眼看就要到铁轨边。彭总咬咬牙，从草垛里摸出一颗手榴弹，扯掉引线，往炮楼方向扔过去——“轰隆”一声巨响，炮楼里的灯灭了，鬼子乱作一团。

“上！”彭总大喊一声，战士们从坡后冲出来，手里拿着撬棍，往铁轨上扑。鬼子反应过来，端着枪射击，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一个战士刚撬起一根铁轨，就被打中了腿，倒在雪地里，却还死死攥着撬棍，喊着“快搬！别管俺！”

彭总红了眼，冲上去扶他，却被战士推开：“彭总，俺没事！你们快把铁轨运走，别让参谋长白牺牲！”

狗蛋也冲了上来，他没枪，就举着刀坯子，往一个伪军身上砸。伪军被砸得一愣，刚要还手，就被旁边的战士一枪撂倒。狗蛋捡起伪军的枪，虽然不会用，却端着枪喊：“参谋长，俺给你报仇！”

混乱中，彭总听见有人喊“鬼子增援来了”，他回头一看，远处的路上，黑压压的鬼子正往这边跑。“快！先运铁轨！”彭总指挥着战士们把撬下来的铁轨往马车上搬，自己则带着几个战士断后。

鬼子的子弹越来越密，彭总躲在一棵老槐树下，举枪射击，一枪一个准。可鬼子太多，渐渐把他们围了起来。彭总摸了摸怀里的烟袋，想着左权，想着洞子里的机器，想着狗蛋手里的刀坯子，突然笑了——他跟左权这辈子，打了多少硬仗，从来没怕过，今天也不能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还有喊杀声——是厂长带着洞子里的师傅们来了！老周师傅手里拿着大锤，一锤就砸倒一个鬼子；几个年轻后生举着铁钎，跟鬼子拼命。狗蛋看见师傅们，喊得更响了，举着枪冲上去。

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蒙了，彭总趁机带着战士们冲出去，马车轱辘压着积雪，“嘎吱嘎吱”地往黄崖洞跑。彭总跑在最后，回头望了眼岩会镇，看见老周师傅还在跟鬼子拼锤，心里一暖——这就是左权说的“太行山里的人”，没枪没炮，却敢跟鬼子拼命。

回到黄崖洞时，天已经亮了。战士们把铁轨卸在洞外，一个个累得倒在雪地里，却还笑着喊“有钢材了！能造枪了！”狗蛋抱着他的刀坯子，跑去找老周师傅，非要现在就打，老周师傅没拦着，把刀坯子放进炉里，火钳抖着，却比任何时候都稳。

彭总蹲在炉边，看着炉火里的刀坯子慢慢变红，像左权当年在山头上看到的烽火。老周师傅把烧红的刀坯子放在铁砧上，狗蛋抡着小锤，一下一下地砸，眼泪掉在铁砧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却砸得越来越有力。

“彭总，”厂长走过来，手里拿着那把旧钳子，“俺们试了机器，能转了，等把铁轨融了，就能造枪了。”

彭总点点头，摸出怀里的烟袋，把它放在铁砧旁——左权的钳子，左权的烟袋，都在这儿，陪着他们造枪，陪着他们报仇。炉火映着他的脸，映着狗蛋砸锤的背影，映着洞子里每个人的笑，也映着洞外渐渐放晴的天。

雪又停了，阳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铁轨上，泛着光。彭总知道，左权没走，他就在这炉火旁边，在这铁砧跟前，在看狗蛋手里的刀子，在每一个想报仇、想活下去、想等春天的人心里。

他望着炉火，突然想起左权上次在这里说的话：“彭总，等俺们造了足够多的枪，就把鬼子赶出去，到时候，俺带着太北来这儿，让她看看，她爹没骗她，这太行山的春天，肯定会来。”

彭总笑了，眼角有点湿，他对着炉火轻声说：“伯崇，你等着，春天快了，太北也快能看到了。”

炉子里的火更旺了，“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混着战士们的笑声，在太行山里回荡，比任何时候都响亮，都有劲儿。

第二十一回 铁火熔春

黄崖洞的炉火，连着三天三夜没歇过。铁轨被截成半人长的段，扔进炉膛时“滋啦”炸起丈高火星，把洞顶的冰棱都烤化了，水珠顺着熏黑的洞壁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水洼，映着炉前晃动的人影，晃得人眼热。

狗蛋几乎长在了铁砧旁。老周师傅的火钳还是抖，但递刀坯子的准头没差过，狗蛋攥着小锤，胳膊抡得发酸，虎口震出了血泡，却不肯歇——他的小刀子已经有了模样，刀身磨得发亮，刀柄处缠着左权那只旧棉鞋拆下来的布条，暖乎乎的，像参谋长的手在握着他的手。

“慢着点，淬火要趁刚，敲锤得趁烫。”老周师傅往炉里添了块碎铁轨，火星子溅在狗蛋手背上，他没躲，只是咬着牙，把小锤抡得更狠。彭总蹲在旁边，手里摩挲着左权的烟袋，看那刀坯子在火里由红转白，又在水里“滋啦”一声变硬，突然想起左权当年教战士们拼刺刀的模样，也是这样，眼里燃着火，说“硬骨头，都是炼出来的”。

厂长带着几个师傅守在机器旁，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机油，在脸上画出一道道黑印。融好的钢水倒进模具时，热气扑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年轻师傅没留神，被钢水溅到了手，烫起一串水泡，他咬着牙把泡挑破，抹了点草药，又凑了上去：“彭总，第一根枪管快成了，就等冷却了试枪。”

彭总刚点头，洞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哨兵撞开洞门，雪粒子跟着灌进来，落在滚烫的枪管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彭总！山下发现鬼子！看样子，是冲着咱们的兵工厂来的！”

洞里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老周师傅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煤块滚出来，火舌舔着他的裤脚，他却没顾上拍——上回鬼子来，烧了洞子，带走了左权，这次，他们不能再让鬼子毁了这里。狗蛋攥紧了手里的小刀子，刀身冰凉，他却觉得浑身发烫，往洞口冲：“俺去打鬼子！俺的刀子能杀人！”

彭总一把拉住他，声音沉得像炉里的铁：“慌啥？有俺在，鬼子进不来。”他起身往洞外走，厂长赶紧跟上，手里还攥着那把旧钳子：“彭总，俺们也去！俺们虽不是兵，可抡大锤、拿铁钎，也能跟鬼子拼！”

洞外的雪又下大了，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彭总站在山头上，往远处望——鬼子的队伍黑压压的，正往黄崖洞的方向爬，枪尖在雪地里闪着冷光，马蹄声“哒哒”地敲在冻硬的地上，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厂长，你带师傅们回洞，把机器拆了藏好，枪管也带上，能藏多深藏多深。”彭总回头，目光扫过身后的战士，“一营跟我守在山口，二营从侧面绕过去，等鬼子进了山口，就打他们的屁股！”

“彭总，俺们不藏！”老周师傅举着大锤，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俺们守着炉子，守着枪管，鬼子来了，俺们就用大锤砸，用铁钎捅！参谋长的仇，俺们也想报！”

彭总看着他，看着他少了两根指头的左手，看着他眼里的火，突然想起左权常说的“太行山上的人，骨头比铁硬”。他没再劝，只是拍了拍老周师傅的肩膀：“好，那你们就守着炉子，记住，炉子不能灭，枪管不能丢——这是伯崇用命护下来的，也是咱们的希望。”

鬼子越来越近了，打头的伪军举着枪，哆哆嗦嗦地往山口挪。彭总举起枪，瞄准最前面的一个伪军，手指扣在扳机上，却没开枪——他在等，等鬼子全部进山口，等二营的信号。

风更紧了，雪粒子打在枪托上，“沙沙”作响。狗蛋蹲在彭总旁边，手里攥着小刀子，眼睛死死盯着山口，突然喊：“彭总！你看！”

彭总抬头，看见山口处的雪地里，突然冒出几个黑影——是二营的战士！他们举着枪，往鬼子队伍里扔手榴弹，“轰隆”一声巨响，鬼子的队伍乱了。

“打！”彭总大喊一声，手里的枪响了，最前面的伪军应声倒地。战士们举着枪，从山头上冲下去，子弹“嗖嗖”地往鬼子堆里飞。老周师傅带着师傅们，举着大锤、铁钎，从洞里冲出来，往鬼子身后扑——老周师傅一锤砸在一个鬼子的肩上，鬼子惨叫一声，倒在雪地里，他又补了一锤，嘴里喊着：“参谋长，俺给你报仇了！”

狗蛋也冲了上去，他没枪，就举着小刀子，往一个鬼子的腿上捅。鬼子疼得嗷嗷叫，回身就给了他一巴掌，狗蛋被扇倒在雪地里，嘴角流出血，却死死攥着刀子，爬起来又冲上去，往鬼子的腰上捅：“俺爹娘的仇，参谋长的仇，俺今天一起报！”

雪地里，枪声、喊杀声、大锤砸在骨头的“咔嚓”声，混在一起。彭总举着枪，一枪一个准，却没注意到，身后有个鬼子举着刺刀，正往他身上扑。

“彭总！小心！”狗蛋大喊一声，举着小刀子，往鬼子身上扑过去。鬼子的刺刀捅进了狗蛋的胳膊，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服，可他没松劲，手里的刀子往鬼子的脖子上划过去——鬼子惨叫一声，倒在雪地里，狗蛋也跟着倒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把小刀子，刀柄上的布条，沾着血，也沾着雪。

彭总冲过去，把狗蛋抱起来，他的胳膊还在流血，却笑着说：“彭总，俺……俺杀了一个鬼子，俺没给参谋长丢脸……俺的刀子，好用……”

“好，好样的，没丢脸。”彭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点抖，他抬头，看见鬼子已经开始撤退，二营的战士在后面追，老周师傅举着大锤，还在往鬼子的方向砸，火星子在雪地里溅起，像一颗颗小星星。

回到洞里时，狗蛋已经昏过去了。老周师傅用草药给他敷了胳膊，又把他抱到炉边，让炉火烤着他。厂长拿着刚冷却好的枪管，走到彭总跟前，声音有点哽咽：“彭总，枪管成了，能造枪了……就是……就是狗蛋他……”

彭总接过枪管，冰凉的枪管在他手里，却觉得比炉火还烫。他走到炉边，看着炉火里的刀坯子，看着狗蛋苍白的脸，突然想起左权说的“春天”——春天不是等来的，是用刀子、用枪、用命拼出来的。

“把枪管装上，”彭总把枪管递给厂长，声音斩钉截铁，“咱们造枪，造很多很多的枪，把鬼子赶出去，让狗蛋，让太北，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太行山的春天。”

炉火更旺了，映着枪管，映着狗蛋手里的小刀子，也映着洞子里每个人的脸。老周师傅又拿起了火钳，这次，他的手没抖，稳稳地夹起一块烧红的钢，放在铁砧上。厂长拿起锤子，抡起来，“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比刚才的枪声还响，还亮，在太行山里回荡着，像在告诉左权，告诉所有牺牲的人——他们没输，他们还在拼，春天，就快到了。

彭总摸出怀里的烟袋，放在铁砧旁，又看了看炉边的狗蛋，突然笑了。他对着炉火，也对着心里的左权，轻声说：“伯崇，你看，孩子们长大了，炉子没灭，枪也快造好了，春天，真的快了。”

炉子里的火，“噼啪”地响着，像是左权的回应。洞外的雪，渐渐小了，阳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枪管上，落在小刀子上，泛着光，暖乎乎的，像春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