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的念想，一座城的回甘

小夭YY

　　夜雨敲着宾馆的窗棂，淅淅沥沥，把商州小城泡得软了。我坐在窗前，看着玻璃上晕开的水痕，像极了这三十年里，我与这座秦岭南麓小城缠缠绕绕的印记。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山雾的凉，也捎来些旧时光的影子——有父亲自行车的链条声，有合欢花落在书页的轻响，还有年轻时候，我奔着爱情来的脚步声。

第一次踏足商州，我还是小学女生。父亲说要带我去县城，我前一晚兴奋得没睡稳，天不亮就扒着门框等。他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车架上缠了块蓝布，把我抱到前梁上坐好，说：“咱今儿带你去商州，也让你看看城里的样子。”

那一路有三四十里，平路时父亲蹬得稳，车轮碾过田埂边的石子，他就指着远处的村落跟我说：“那是板桥，就是唐代诗人温庭筠《商山早行》里写的“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板桥，再往前是老君山，山顶有座庙，传说是老君炼丹的地方。”我扒着车把，眼睛看不过来，只觉得每一棵树、每一块田，都比乡下的新鲜。

遇上上坡路，父亲下车推着走，我就跟在旁边，小手攥着他的衣角。最难忘是穿那座一公里长的隧道，刚进去时，黑黢黢的风裹着土腥味扑过来，我吓得往父亲身后躲。父亲说：“你看人多厉害，这么高，这么坚硬的山，人都能挖出洞来，说明呀，只要有决心，好好干，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我借着他手里手电筒的光，看隧道壁上粗糙的石头，忽然觉得人真厉害——那么大的山，也能开出一条道来。那时候，父亲刚刚丢了工作，正不知道怎样重启人生 ，我想他说这些话是给我说的，也是给他自己打气的。

到了李克昌老师家，一进门就闻见墨香。李老师的中堂挂着幅国画，画的啥我早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和他坐在八仙桌旁，聊书画，我趴在桌边，看他们手里的毛笔在宣纸上晕开，心里悄悄觉得，这城里的日子，跟乡下的炊烟不一样，带着种说不出的文雅。

晚上，父亲朋友的孩子带我去体育场，那时的体育场在我眼里大得没边，周围楼房的灯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夜里的碎银子。好多人在里头散步、聊天，还有孩子追着跑，那热闹劲儿，是我在乡下从没见过的。

回去的路上，我望着高楼的灯光，忽然跟父亲说：“爸爸，我以后想在这城里，也有一扇亮着灯的窗。”父亲笑了，说，你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能到城里来生活。”

那是我第一次，对未来有了个实实在在的盼头。

再后来跟商州打交道，是高考那年。七月份的天，热得人喘不过气，我们一群乡下学生挤在县城的考点，考完最后一门，心里的包袱“咚”地落了地。

十来个人沿着小城的路瞎逛，路边的合欢花开得正盛，粉盈盈的小绒球，风一吹就掉，我捡了一朵，夹在刚买的书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合欢花，软乎乎的，像极了当时藏不住的欢喜。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们跟着同学去莲湖公园坐船，船桨划开水面，他悄悄跟我说：“等咱们考上大学，以后常来这儿。”我攥着那本夹了合欢花的书，觉得这花，就是我们的念想，藏着少年人的心事，也藏着对未来的盼。

大学三年，商州成了我的牵挂。他在这儿上学，我在山外的城市，一到节假日，我就揣着车票往这儿赶。车一进商州地界，看到路边的山、河边的树，心里就软下来。

有时候他会在车站等我，我们沿着小城的路慢慢走，看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觉得这城不大，却装得下所有的温柔。那时候总以为，以后会在这儿安个家，守着一扇亮灯的窗，可后来，我们大学毕业走出了商州，把家安在了西安。

一晃三十年，再回商州，心境早不一样了。城里多了好多新楼，可我还是能找到当年的体育场，找到莲湖公园。亲戚朋友里，不少人从乡下搬到这儿，每次来，总有亲戚朋友婚丧嫁娶，借着这个机会大家唠家常，听着这些家常话，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原来这城，早把我的亲人、朋友都装了进来，成了另一个“家”。

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往外跑，觉得山外的世界才精彩，可到了中年，反而总念着回商州。夜雨停了，清晨的雾还没散，我走在小城的路上，踩着湿漉漉的石板，看路边的老人慢悠悠地散步，看早点铺飘出的热气，忽然明白，所谓回归，不是回到过去的日子，而是回到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念想——父亲的自行车、合欢花的香、爱人的等候。

商州于我，从来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它是个容器，装着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它是条线，把我生命里的亲人、爱人、朋友串在一起。我喜欢这座城，其实是喜欢这座城里的自己，喜欢那些在这儿发生过的故事——那些热烈的、温柔的、带着烟火气的时光，早已经融进我的骨血里，成了我往后日子里，最珍贵的念想。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落在肩头，我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山，忽然觉得，这三十年的时光，就像这雨，浸着商州，也浸着我的人生，柔柔软软，却又清清楚楚，刻在心里，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