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谒牯岭

黑大帅

晨光未透时，我已穿行于牯岭东谷。乳白雾霭浸透林樾，长冲河畔的槭树红叶凝露欲滴，坠而未坠，似悬着半世纪未落的历史泪珠。白墙灰瓦的英式小楼从雾中浮出，门庭卧石刻“美庐”二字，石青苔痕间“美”字斧凿之迹宛然——恍见1948年蒋氏挥毫题名，又闻1959年石匠錾刀叮当，毛公笑言“此乃大王八自谶”之声犹在耳畔。

推门入室，凉气沁骨如触寒玉。琴房一架黑漆斯坦威静卧窗边，琴盖半启，似宋美龄指尖未散的《圣母颂》余韵。壁悬水彩《庐山溪流》，翠色漫漶处隐见“R”字花押——昔年画中人调丹青以寄林泉，而今颜料皲裂如疆界割痕。抚过菲赛尔冰箱的鎏金旋钮，金属寒意刺入掌心，忽觉这西洋器物原是战火年代的奢靡图腾：制冷需燃煤油三升，而山脚下饿殍枕藉时，冰镇杨梅的凉气正氤氲于此间华宴。

登楼见毛泽东卧榻，素麻床罩浆洗得泛黄。窗棂格影斜切枕上，恰将“大王八”石痕投作游动的墨兽。讲解员低语：“主席三宿皆择此榻，言‘蒋公席暖，正好高卧’。”语罢指天花霉斑，道是1970年秋雨滂沱夜，领袖于此彻夜烟圈缭绕，吞吐间《我的一点意见》腹稿已成。

转赴河西路，俄式礼堂兀立雾中。铜门推开刹那，四百张绛红丝绒座椅如凝血漫漶眼底。舞台空悬毛泽东画像，眸光垂视处，恰是1959年彭德怀掷下万言书的第三排左二座。近观陈列柜，泛黄信笺褶皱深如刀刻，“浮夸风害民”五字力透纸背——这薄纸竟成中国航船的暗礁，将帅骨血洇作历史残章的朱批。

穹顶忽泄天光，射灯照亮墙隅标语：“鼓足千劲争上游”。导游轻笑：“当年工匠误刻‘干’为‘千’，批判会上竟成‘野心膨胀’罪证。”错字金漆犹在，而窗外五老峰云卷云舒，似五尊耆老默观人间荒诞剧。

归途过月照松林，雾散处现“芦林一号”琉璃碧瓦。1959年毛泽东于此批注《楚辞》，朱砂圈点“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句。石阶湿滑如涂釉，足下忽跄踉，幸握道旁古藤方稳——藤蔓虬结处，1937年马歇尔调停时系马的铁环锈迹斑斑。

正午离山，回望牯岭烟云。美庐蔷薇谢尽，唯剩棘刺护卫石铭；礼堂铜钟哑寂，风过隙只闻空腔嗡鸣。忽悟陈寅恪墓碣“独立之精神”在此山竟有两解：或如彭帅以脊梁扛鼎，或似吕洞宾在仙人洞冷眼观劫。而千载牯岭终是缄默的判官，任血火情仇皆碾作腐殖，催生明年春涧野兰。

“血凝绛椅终褪色，雾散方知黛色山。”这牯岭原是时空的砥石：美庐胭脂色褪作史册灰黄，礼堂批斗声沉入涧水琤瑽。惟见月照松林处，新笋正顶开1959年的弹壳，向青天伸出碧玉般的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