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

煮茶听雨

图文:煮茶听雨



竹筏破开水面的刹那，我忽然懂得古人为何爱往荷塘里钻。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实在是这一汪绿、几簇粉，能把人心里那些拧巴的褶皱，慢慢熨得平整舒展。

我赤着脚，竹片的凉意从脚心往上爬，像藤蔓缠住了脚踝。裙摆是白绿相间的，浸在水里的部分晕开一层软乎乎的水光，倒比荷花更像“出淤泥而不染”的注脚——毕竟荷花是仰着的，骄傲得很，而这裙摆是垂着的，温顺地承接了湖水的抚摸。

手里的莲蓬绿得发亮，每一颗孔洞都像是被谁用细针仔细扎出来的，规整又透着股天然的野趣。我把它举到眼前，透过那些小孔看过去，对岸的树影都碎成了光斑，风一吹，光斑就跟着晃，像小时候透过外婆的竹筛子看太阳，明明该是灼热的，却被筛出了清凉。

旁边的荷花有的全开了，粉白的花瓣叠在一起，像姑娘们层叠的裙摆；有的还是花苞，尖儿泛着点红，像被谁用胭脂轻轻点了一下。它们就那样立在水里，不声不响，却把整个荷塘的气韵都撑起来了。我忽然想起那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以前觉得是说荷花的清高，现在倒觉得，是荷花在教人心存敬畏——敬畏这水中生长的力量，敬畏这沉默里的盛大。

风从湖面滑过，带来荷叶的清香，混着水汽，往鼻子里钻。这味道不浓烈，是淡淡的、润润的，像含了一口薄荷糖，却又比薄荷糖多了点水草的腥甜。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都灌满了这荷塘的气息，那些在城市里吸进的汽车尾气、空调冷气，好像都被这股清气冲散了。

竹筏轻轻晃着，我把手指伸进水里，湖水的凉顺着指尖一路窜到胳膊肘。水波一圈圈漾开，碰着荷叶的边缘，又被弹回来，碎成细小的涟漪。有几片小荷叶被我搅起的水波打得翻了个面，露出底下发白的脉络，像老人手上的纹路，记录着水流的痕迹。

远处有几只水鸟，“扑棱”一声从芦苇丛里飞出来，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水面上，溅起细密的水花。它们飞得不远，又落回另一丛荷叶旁边，歪着脑袋看我，眼神里满是好奇，倒像是我闯进了它们的地盘。我朝它们笑了笑，它们却“嘎嘎”叫了两声，又一头扎进水里，只留下一圈圈波纹，跟我刚才搅出来的涟漪融在一起。

我靠着竹筏的边缘坐下，把腿伸直，让脚趾头也浸在水里。水不深，刚没过脚踝，能感觉到水底的淤泥轻轻蹭着皮肤，有点痒，却不讨厌。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亮的地方发烫，暗的地方发寒，倒像是把昼夜都压缩在了这一小片皮肤上。

旁边有个莲蓬成熟得久了，“啪嗒”一声掉进水里，浮在水面上打转。我伸手把它捞起来，莲子已经硬了，敲一敲，壳子“咚咚”响。我剥开一颗，放进嘴里，有点涩，又有点微甜，那味道在舌尖慢慢散开，倒比糖更有回味。

想起小时候，外婆也会摘莲蓬回来，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一颗一颗剥给我吃。那时候的莲蓬好像更甜，可能是因为外婆的手总是温的，剥出来的莲子也带着她手心的温度。现在外婆不在了，可吃到这莲子，还是能想起她坐在竹椅上的样子，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一幅淡墨的画。

荷塘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荷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水鸟叫声。我闭上眼睛，听着这些声音，感觉自己也成了这荷塘的一部分，跟荷叶、荷花、水鸟、湖水，融在了一起。

以前总觉得“天人合一”是个很大的词，是哲人们坐在书斋里想出来的道理。可现在，在这竹筏上，在这荷塘中央，我忽然明白了，哪有什么“合一”，人本来就是天的一部分，是这水里的一滴、荷叶上的一点露。只是我们走得太快，离水太远，才把自己活成了孤立的存在。

竹筏还在慢慢漂，我把那颗吃完的莲子壳扔进水里，它很快就被水波带走了。不知道它会不会沉到淤泥里，会不会在明年夏天，也长成一株荷花，开在我现在坐着的地方。

夕阳开始往西边落，把湖面染成了金红色。荷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水里，像一幅流动的画。我知道，等太阳完全落下去，荷塘就会暗下来，虫子会开始叫，夜露会凝结。但我不急着走，这竹筏是我的舟，这荷塘是我的岸，我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让这水、这风、这荷，把我心里那些从城市里带来的嘈杂，都一点点洗去。

有时候觉得，人需要这样的时刻，把自己放进自然里，像把一块干硬的海绵放进水里，让它重新吸饱水分，变得柔软。荷塘就是这样的水，不管你来的时候心里装了多少尘土，只要在这儿坐上一会儿，看荷花静立，听水波轻响，那些尘土就会慢慢沉淀下去，心就又变得清亮起来。

我又剥开一颗莲子，这次仔细品了品，涩味过后，甜味更明显了。就像生活里的那些苦，咬着牙咽下去，总会有回甘的时候。荷花从淤泥里长出来，开得那样干净，莲子从莲蓬里剥出来，吃着先是涩后是甜，这大概就是自然教给我们的道理——所有的洁净都来自于混沌，所有的甜都藏在涩的后面。

天色越来越暗，荷塘里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青蛙“呱呱”地叫着，虫子“唧唧”地唱着，还有风吹过芦苇的“簌簌”声。竹筏停在了一片荷叶比较密的地方，我躺在上面，看着天空一点点变成深蓝色，星星开始一颗两颗地冒出来。

荷叶的清香更浓了，盖过了水汽的腥甜。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躺在一个巨大的摇篮里，被荷叶、荷花、湖水和星光轻轻摇晃着。心里那些平日里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这会儿好像也变得不重要了。

是啊，人这一辈子，不就像这竹筏上的一趟旅程吗？有时候急着往前赶，想看看前面有什么，却忘了低头看看水里的影子，看看身边的荷花。等真正慢下来，才发现，最美的风景，往往就在这当下的一呼一吸之间，在这荷叶的清香里，在这湖水的凉意里。

夜露开始打湿我的头发，有点凉。我坐起来，把竹筏往岸边划。手里的莲蓬已经空了，我把它放回水里，看着它漂远。也许明天，会有别的人捡到它，也像我一样，对着它发一会儿呆，想一些关于荷花、关于水、关于自己的事。

荷塘的夜是安静的，也是热闹的，安静的是人的心境，热闹的是自然的呼吸。我踩着湿软的泥土上了岸，回头看了一眼那片荷塘，月光下，荷花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晃着，像无数个梦，漂浮在水面上。

我知道，我还会再来的。不是为了拍照，不是为了写诗，就是为了再坐一次这竹筏，再摸一摸这湖水，再闻一闻这荷叶的清香。因为在这荷塘里，我能找到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能把心里的褶皱，重新熨得平整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