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度鞠躬的背后

艾伯慢游世界

船靠岸横滨，横跨太平洋到此结束。街道无尘，连风都显得规矩，横滨像一块被反复擦拭的玻璃，一个把“干净”做到极致的社会。

参加富士山的旅游，导游四十多岁，衬衫熨烫笔挺，动作机械。嘴里蹦出的“English”像卡在嗓子里的豆子，一串一串挤出来，一句也没听懂。

在以后五天里，我发现这最早脱亚入欧的国度，随意抓取十个人，就有十个不讲英文，包括白领、学生、地铁、邮局、银行、餐厅，商店的员工。

法国人不讲英语是因为独宠法语的傲慢，而缄默的日本人藏拙可能会比较安全。礼貌更像是小心翼翼的防御；先行道歉的萌态是人际关系护身符。

一如既往，大部分日本人见面道别，鞠躬弯腰到标准九十度是标配。笑容谦卑，害羞状是一种被训练出来，整齐划一的国民固定表情。

铁板一块的社会也有例外。地铁员工面对问路，眼睛里充满了仇视和不屑。餐厅服务员言语冷淡，摔盘子摔碗。真正日本也许就藏在这些“例外”里。

一个民族若是长期压抑社会情绪的正常抒发，那份冷漠、那丝怒气就不是偶然，而是被集体“礼貌”压缩后泄出的戾气，是体面中的不体面。

横滨并非普通港口。1853 年，美国“黑舰”就在这片海上轰开日本国门，日本被迫现代化。从那一刻起，那份被迫的就范掩隐在无声的沉默之中。

究竟是外来和尚的春风，还是皇恩恩浩荡，日本国力迅猛增长。得意忘形的结果是轰炸珍珠港，对当年骄横跋扈的美国炮舰外交迟来的报复。

没想到大东亚共荣圈的白日梦还没醒，美国人扔下两颗脏弹。日本收起武士刀，再次换上西装。他们一如既往地鞠躬，开始新一轮的韬光养晦。

日本战后复兴，不再是激情爆发而是冷静修补。他们不再向外征服世界，而是再次向内卷，在政治制度、文化教育、工业等细节上超越世界。

集体意志是日本社会发展的战后惯性，没有人命令低头，但每个人都知道何时该弯腰、日本的压抑从外在的秩序，变成了内心的自我约束。

日本人从小就学会不争辩，不打断，不出头。在这种集体和谐的静音里，张扬的个性本身就成了一种冒犯。地铁节车厢里那份安静的自觉可见一斑。

西方人怕上帝，千奇百怪的罪恶思想和行为过错需要向上帝坦诚。而日本人怕丢脸，“体面”比“真实”重要。大部分人宁可压抑自我，也不冒犯他人：

那种整体社会的整齐是以个体的窒息为代价。他们在秩序中找安全，在自我克制中求生存。外人以为那是日本人天性如此，其实是不得已的选择。

不知道从何开始，美国人忘记了珍珠港里被击沉的战舰，上杆子亲近日本。旨在美国全球战略，重返太平洋地区，把日本套在美国战车上。

而真正日本的精英阶层如何理解呢？广岛长崎脏弹幸存者还有人在，也许有人因岁迈而失忆，但瞬间消失几十万人的后裔呢？国恨家仇随风而去？

我想起犹太人。他们在被驱散的千年岁月里，用沉默保存记忆，用智慧重塑世界。日本人绝对不是表面上整体谦卑，个别沉不住气的冷漠才是真实。

五天很快就过去，离开酒店，门童关上出租车门之后，笔管条直，深深鞠躬，九十度，标准完美、像一座虔诚的雕像，目视我们渐渐远去。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鞠躬不只是个人礼貌，那也是国家姿态，一种民族灵魂的可弯可曲。他们低头不全是服从；更多时候，是一种暗暗的蓄力。

这似乎也是“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和“忘记过去携手同进”之间的较力。几代人之后的日本是否也有犹太人的任性？一个民族的失忆会怎样？

这也许是人性中的常态，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何忘记，如何原谅？我想日本人的鞠躬，或许也是一种祈祷，期许一个不必那么纠结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