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惊魂夜

山路留痕 （原创作品）

北上惊魂夜

那是一九九二年春天的事。

那时我在一个乡镇任党委书记。县上要求每个乡镇在上半年必须上马两个乡镇企业，否则年底一把手考核就会一票否决。

我所在的那个镇，山上无树，地下无矿，交通不便，信息不灵，要办像样的乡镇企业实在困难。镇党委，政府几经调查研究，决定以山区土地多的优势种南瓜，加工生产南瓜粉。

当时，我们在报上看到一则信息，说郑州荥阳有一个南瓜粉加工企业，可以提供技术，种子，产品回收。我们先是电话联系了，对方要我们带上三万元定金前去考察，签订协议。

镇上好不容易凑了三万元现金，那时百元的钞票还很少，三万元现金全是十元的票子。为了安全，我们两个人把钱拴在腰里，外面穿上拉链运动服。四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中午的时候就热得满身大汗，就是不敢解开衣服。

我们先是坐汽车到了广元，去郑州的火车是晚上十点钟的一趟慢车。

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这样好，没有高速公路，坐火车的人很多，好不容易挤上火车，车上已是拥挤不堪，过道里站满了人，我们只好抓住扶手挤在人堆里。

火车在秦岭的大山里艰难的爬行。

午夜时分，车厢里站着的和坐着的人们都昏昏欲睡。我和同伴站了大半夜，感觉很困，我就说，我们钻到座椅下去躺会儿。

我们刚钻到座椅下不久，就听见车厢一头有人说话，那人发出低沉的声说:不许出声。我探出头看见七八个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一色的黑西装，黑皮鞋，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明白了，这是有人在抢劫。我从人们的腿间看过去，那些人从第一排开始逐个搜身。我给同伴说，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装在腰间的三万元公款，这可是借来的，是全镇老百信的希望。我们俩又钻回座椅下去，等待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着列车警察和服务员的到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很慢很慢，车厢里一片寂静，静的只听见人们出气的声音和列车爬山时那吃力的哐当声。

那七八个黑衣男子快靠近我们那排座椅了，我的心嗵嗵直跳。我看见，我上边座位上那个男人的上衣口袋被解开了，黑衣男子没拿出什么东西来，那个黑衣男子就拿出一把刀片划开了那人的内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叠钱来。那些强盗走过我们那排座椅，我就滚到后面那排座椅下去了。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这节车厢已被洗劫完了。那伙黑衣男人去了下一节车厢。我看看手表，凌晨三点整。

列车依然在秦岭的大山里哐当哐当吃力的爬行，夜色把列车裹的很紧，窗外没有一丝亮光。昏暗的灯光照在车厢里。这时有几个人发出低低的咕哝声，我听见说的是，小偷拿走了他的钱包。其实，我已经明白这些无论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人大都没有睡着，也许有的人看见那些强盗来了，故意装睡。他们惧怕那明晃晃的尖刀，他们想的是舍财免灾，性命要紧。

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了平静，也许大家的心情不会平静。我躺在座椅下，思绪万千……

时间刚过五点，那伙黑衣男子又回来了，这一次大约持续了二十多分钟，依然是从头到尾将每个人又搜一遍，依然是满车厢没有一个人出声。而我依然是在座椅下前后翻滚。

列车快到咸阳了，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天快亮了。那群劫匪在一个小站下车了。车厢里的人们大都醒来，有的在吼叫，有的在谩骂，有的在哭泣，很多人的口袋都划破了口子，拿走了钱。我和同伴从座椅下爬出来，看看大家，这才发现，整个车厢就我俩和一个靠窗的军人没有损失钱物。车厢里乱成一片，气氛十分紧张，大家把怨气都洒向一直没有出现的乘警和乘务员。

晨曦刚露，列车在咸阳的田野里奔驰。我站在车厢走道上，双手紧紧抓住顶上的栏杆。我左边的座位上坐着四个年轻人，听他们说话得知是成都人，在上海上大学。靠窗的小茶几上摆满了他们带的小吃。双层车窗全部开着。晨风吹进车厢，感觉轻松了许多。

在一个小站，上来一个二十多岁的瘦小年轻人，看样子是个农村青年，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帆布提包。他一上来就站在我身边，把包放在我脚边，他也双手抓住棚顶栏杆。

列车开动不久，我隐约听见他说，我死了算了，过了会儿，他又重复说了一次，我不知他在跟谁说话。大约过了几分钟，他又说，我死了算了，这时，我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我看见他双眼无助地望着我，像是在跟我说话。就在我看他的时候，他又说，我跳车死了算了，你救我不，我说你好好地为啥要死呢。我话音未落，那年轻人已转身扑向了打开的车窗。

一夜积满胸膛的怒火，就在那年轻人扑向窗口的一瞬间烟消云散。我的第一反应是救人要紧。我立即扑向那青年，一把抱住他的双腿，那青年双手已撑在窗外，他使劲往窗外挣扎，靠窗的小茶几抵在我的肚子上，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用不上劲，我只好将头抵在窗户上，我一边使劲往回拖那青年，一边大声喊到，快来帮忙救人。我身旁的四个年轻人吓得坐在那儿不敢动，我的同伴站在车厢那一头，听见我的喊声，拼命往我这儿挤。那青年整个身躯都挤出了窗户，我一手抓住他的腿一手抓住他的手臂，他在窗外拼命往下挣扎，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就这样一直抓住他，一分钟，两分钟，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我已完全没有力气了。

在呼呼地晨风里，在哐当哐当车轮声里，只听见嘭的一声，那青年就从我的手上掉下去了，我手上只剩下他的一件蓝色衣服。窗外除风声和车轮声，一片寂静，车厢里也是一样的平静，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我站在窗前，望着朦朦胧胧的原野发呆。要是有人来帮一下忙，也许那个年轻人就不会死，要是那四个大学生搭把手，那个年轻人就会活下来。我顿时感到全身麻木。我想也许大家都麻木了。

列车快到三门峡站了，天也大亮了。这时，乘警，列车长，乘务员都过来了。车厢里沸腾了，大家都在诉说当夜车厢遭遇两次抢劫的事，都在质问乘警和乘务员干啥去了，一夜不见人影，是不是串通一气作案。其实车厢头里就是乘务员室，一夜发生这么多事，他咋会不知道呢。

列车长走到我面前询问那个青年跳车的事情，我把一夜的起怒气都发个他了。我还告诉他，我要上铁道部去告他。他们自知理亏，没和我们争执，列车长还表扬我见义勇为。

我把那个跳车青年的帆布提包交给列车长。我们一起打开提包，看见里面有几套女式衣裤，和几双女式鞋子，还有两瓶酒，两包饼干。大家分析，那青年可能是去退婚了，想不通就跳车自杀了。

列车长给三门峡站打了个电话，说有人跳车，要他们把尸体弄回去。此事就此了结。

列车继续向前奔驰，可我北上给乡里找项目，加工南瓜粉的梦想就遗落在那个夜里。

幸好的是，我们保住了腰间的三万元公款。后来回到镇上，解下腰间的钱袋子，那十元的票子全被汗水浸透了。

几十年过去了，那北上一夜惊魂，象电影一样，时时播放，至今犹新。那北上一夜惊魂，使我几十年来再没有坐过火车。忘不了那群西装革履的劫匪，忘不了那车上麻木了的旅客们。忘不了那个从我手上掉下去摔死的陕西农村青年。

唉，如今人老了，总是想起人生路上的这些事，讲出来，不知道你看了这个故事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