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残砚 几许文心

墨许山河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言午石見</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的书斋案头,镇着一方硕大的金星砚。其色如墨泛春波,金星璀璨若夜穹流银,然而砚堂之上,一道深峻的断痕蜿蜒而过,虽经精心修补,仍在特定光线下显露痕迹,宛如美人玉颈上的一道旧疤,无声诉说着过往。更引人驻足的是砚底所刻八个字:“</span><b style="font-size:22px;">作字甚敬,读书便佳</b><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方残砚,价值平平,我却视若珍宝——因我深知,那道裂痕并非天成,而是源于我亲手造就的一次“决绝”,一次我与这方砚石共同经历的涅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故事需从两年前说起。那时我痴迷于临摹颜鲁公的楷书,惯用斗笔,气势虽足,却苦于寻常砚台贮墨浅窄,常觉意犹未尽。于是心心念念,欲寻一方上佳砚石,请名家制一方合手的大砚。寻觅良久,终在友人处得遇一块厚五指余的不规则梯形原石。其形朴拙,其质温润,大小厚薄无不称心,仿佛冥冥中自有约定。</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满怀敬畏,将其托付给王印堂先生。王先生端详良久,遵循“因石造势,天人合一”的古训,并未过多斧凿,仅于石中开凿出长十七厘米、深逾五公分的砚堂,保留了原石大部分的自然轮廓与金石气韵。后王相国先生倾情配盖,更显庄重。不久,我又请篆刻家王开泉先生在砚右上部,依石形与金星的分布,精妙镌刻一只巨型蜘蛛。那蜘蛛栩栩如生,与石中一颗锈蚀斑驳的巨大金星相映成趣,静中寓动,顿使整方砚台充满了野逸的生机。</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自此,这方砚成了我书斋的密友。每日摩挲,感受其如玉的温润,它仿佛也有了生命,与我气息相通。然而,赏玩日久,一个念头悄然滋生:我总觉砚边仍有少许多余部位,破坏了心中完美的构图。一念偏执,竟致鲁莽行事。因无专业工具,我仗着几分血气,取来锤凿,欲亲手“修整”。不料,几次硬击之下,伴随一声清脆,我心爱之物竟从中间应声断裂为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一刻,我怔立当场,心中悔恨交加,唏嘘不已。这不仅是一方砚的损毁,更像是一位挚友因我的无知与粗暴而身受重创。我将两片残骸置于案下,数日不忍去看。每每目光触及,便如芒在背。然而,付之心血,不忍东流;倾注之情,更难割舍。最终,我小心地用石胶将其粘合。</span><b style="font-size:22px;">那道狰狞的裂痕,如同我心头的一道“侠骨”,时刻警醒着我的浮躁。</b><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又经友人精心修复,砚容大致如初。这道裂痕,不再是瑕疵,而是我自身文化生活中一个深刻的烙印,它让这方砚从此承载了超越其物质形态的故事与重量。</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锈蚀星珠及蜘蛛</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不禁让我想起黄公望与他的“冰裂纹”砚。那位半生宦海浮沉的老者,在归隐富春山后,每日相对的砚台虽无我这般剧烈的断痕,却布满了岁月与寒暑在石质内部留下的天然冰纹。他将一生的坎坷、顿悟与旷达,都化入那七米长卷的笔墨韵律之中。砚的“文心”,从来不在完美无瑕,而在于它真实地见证过、沉静地承载过、并最终转化了使用者的生命历程与精神求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无论是案头这方铭刻着我个人教训与重生的残砚,还是黄公望那方蕴藉着自然沧桑与艺术升华的冰纹砚,抑或是历史上文天祥在砚上刻下“玉碎”、傅山于砚铭中书就“宁拙毋巧”的凛然气节,都指向同一个命题:砚之为物,不仅是磨墨泚笔的实用之器,更是精神的容器与人格的化身。古人制砚赏砚,讲究“石质温润,琢制古朴,铭文心画”,其核心,正是将人的情感、志趣与风骨,深深注入这冰冷的石中。</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砚中断痕依旧</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我愈加珍惜这方静立案头的残砚。每当我提笔犹疑,或为俗务所扰,看到那道在月光清辉下愈发深邃的裂痕,便想起史学家钱穆先生的告诫:“我们读书人,是中华民族最后的防线。”这方残砚于我的意义,已远超一方文具。它提醒我——</span><b style="font-size:22px;">在这个键盘取代笔墨的时代,“文心”或许不再仅是吟诗作赋的技艺,而是面对信息洪流与意义虚空时,依然能沉潜下来,选择建构自身精神世界的勇气;“风骨”也不再仅是拒官不仕的决绝,而是在各种潮流裹挟中,能守护内心尺度、接纳不完美、并于挫败中完成自我修复与超越的定力。</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月光漫过窗棂,清辉再次洒落砚上。那道裂痕在光影交错中,仿佛与我进行着无声的对话。原来,真正的风骨从不随时间湮灭,它从石头的记忆,流进人的血脉,代代相传——只要还有人在深夜里与故纸堆相对,只要还有人为一个句子、一个念头而辗转反侧,只要还有人为自己曾经的“裂痕”而真诚反省、用心弥补,这源自古老文明深处的文脉,便永不会断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砚如此,人,亦然。</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2025年10月13日)</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断裂前</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断裂</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断裂修正后</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