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宥天下 鸿蒙自化——读《庄子》有感之卅一

海永贞

在宥天下 鸿蒙自化——读〈庄子〉有感之卅一

——永贞行者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庄子在《庄子.外篇·在宥》开篇便以惊雷之声，划破了千年政治思想的迷雾。这不仅是治理理念的差异，更是对文明走向的根本性质疑——在“治”与“在宥”的抉择中，隐藏着人类命运的密码。

（一）“在宥”之本：无为而治的终极理想

“在”即自在存养，“宥”即宽宥包容。庄子一语道破：真正的治理是让万物如其所是，而非以人为规范扭曲其本性。当尧以仁义“乐其性”使天下“不恬”，桀以暴政“苦其性”使天下“不愉”，二者看似对立，实则同源——都是对自然本性的干预破坏。

庄子对儒家推崇的仁义礼法进行了彻底解构：“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那些被世人珍视的价值标准，一旦成为教化工具，便如“脔卷獊囊”般束缚人性，最终导致“天下脊脊大乱”。

在广成子教导黄帝的寓言中，我们看到了另一条路径：“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通过回归内在的静定，实现与宇宙节律的共鸣。治身之道即治国之道——唯有摒弃人为干预，方能回归“窈窈冥冥”的至道本源。

（二）人心之危：撄扰本真的历史悲剧

人心如“排下而进上”的囚徒，“炽若焦火、寒似凝冰”，瞬息可游四海之外。崔瞿问老子如何安定人心，得到的回答是：“女慎无撄人心！”这个“撄”字，道尽了文明社会的根本困境。

黄帝以降的圣人以仁义“撄人之心”，结果如何？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仍难平天下，反致“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的动荡。三代以后，“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人们何暇“安其性命之情”？

庄子断言：“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这不是反智主义的呓语，而是对文明异化的深刻警醒。当“圣知”成为“桁杨接槢”（刑具榫卯），“仁义”成为“桀跖嚆矢”（暴行先导），最崇高的理念也可能沦为最精致的暴力。

（三）无为而治的实践智慧

庄子的“无为”绝非消极避世，而是“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的至高境界。统治者若“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天下可托；若“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天下可寄。这种无为智慧在云将与鸿蒙的对话中得到完美诠释。

当云将忧心于“天气不和，地气郁结”，渴望“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时，鸿蒙的回答简单得近乎荒谬：“吾弗知！吾弗知！”三年后，当云将再次请教，鸿蒙道出真谛：“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通过彻底的放下，达到与万物根源的合一。

天道与人道之别在此分明：“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君主若行天道，臣子行人道，则君臣分职而天下和谐。这种智慧超越了简单的政治哲学，成为生命存在的基本法则。

（四）当代启示：自然秩序与现代社会的对话

在治理术日益精密的今天，庄子的“在宥”思想展现出惊人的前瞻性。现代社会的“赏罚机制”——从绩效考核心理到法律制裁体系——与三代“匈匈焉以赏罚为事”何其相似，都在忽视“性命之情”的安顿。

生态危机更是验证了庄子的洞察：“阴阳并毗，四时不至”的警告，与今日气候异常的景象遥相呼应。“官阴阳以遂群生”，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干预，终致“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的生态失衡。

而在管理学领域，“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的智慧同样适用。领导者“神动而天随”，员工方能“各复其根”，在自主创造中找到价值归属。这种治理模式，远比精细管控更能激发组织活力。

结语：鸿蒙自化的宇宙诗学

“鸿蒙”之名，喻示着混沌未开的自然本源。“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这种无目的性的逍遥，正是“在宥”精神的终极诠释。当世人齐戒跪拜、鼓歌而儛所谓“仁义圣知”时，庄子悲叹：“甚矣，天下之惑也！”

真正的觉醒，在于回归“睹无”之境，成为“天地之友”。这种觉醒不是通过增加知识，而是通过减损人为：“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当我们解除所有造作，方能“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

庄子的思想如空谷雷声，唤醒我们对“自然”的敬畏。在宥天下，非放任也；鸿蒙自化，非无序也。此乃宇宙大化流行之“常”，亦是人间至贵之“独有”。在这个控制欲望无限膨胀的时代，也许我们最需要的，正是承认有些秩序本不需要我们来建立——这种承认，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