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怀念沱江的风

江田学士蒋复琨

　　沱江的风，是瑶家的风。

它从九嶷山的褶皱里来，带着过山瑶的芦笙调子，一路跌跌撞撞，闯进这座叫沱江的镇子。镇子小，是江华的县城，却小得理直气壮，像瑶家阿妹绣花时故意留下的空白，让风有了落脚的地方。

春天的风最顽皮。它先是在沱江边的柳枝上荡秋千，把一树嫩芽揉得绿汁四溅，又钻进瑶家吊脚楼的窗棂，偷看阿妹绣嫁衣。那绣线多是鲜红的，像去年冬天杀年猪时接的猪血，如今在阿妹指尖开成了花。风把绣架上的凤凰吹得扑棱棱要飞，阿妹就不依了，扬手撒把米花，风便裹着甜香窜到对门酒坊，醉倒在蒸酒的雾气里。老匠人笑得露出金牙，说这回的米酒要多掺三勺，让风也尝尝瑶家的喜。

夏天的风是醉汉。它白日里在河滩上晒得滚烫，夜里就摇摇晃晃往镇上撞。瑶家汉子们赤着膀子坐在樟树下，把竹筒酒喝得"咕咚"响，风便钻进他们汗湿的背脊，吹得铜色的皮肤泛起盐霜。有时它突然清醒，猛地掀起晒在屋檐的瑶锦，那些靛蓝的布匹就飞起来，像一片移动的夜空。最妙是雨后，风带着山里的凉，把晒谷坪上的辣椒吹得"簌簌"响，红得晃眼，倒真像瑶家阿妹哭嫁时抹肿的眼眶。

秋天的风最懂规矩。它先替山里的包谷褪去青衣，又把梯田的稻浪梳成金线，这才蹑手蹑脚溜进镇子。这时候的沱江，风是带着糖味的——晒在篱笆上的猕猴桃干，挂在房梁的腊肉，还有老阿妈蒸的糍粑，都被它尝了个遍。它尤其爱缠着赶圩的瑶佬，把竹背篓里的山货吹得"哗啦啦"响，像是提醒别忘了给孙儿带包麦芽糖。傍晚时，风蹲在盘王庙的飞檐上，看夕阳把瑶族老人的银饰熔成流动的光，忽然就安静下来，像听懂了盘王古歌里那些迁徙的往事。

冬天的风是巫师的徒弟。它先学师父的样子，把山尖的松树吹成挥动的法器，又在沱江水面画符，冻得木排上的鸬鹚缩成毛球。可它终究道行浅，看见瑶家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就慌了神——那火里烤着冬至的糍粑，还有用猪板油裹着的野兔肉，香得它直打转。最狼狈是撞见杀年猪，热气腾腾的猪血"哗"地泼在雪地上，风吓得卷起雪沫子就跑，却还是被腌酸肉的香味勾住，在吊脚楼的栏杆边徘徊，直到雪落满了它看不见的肩头。

然而，沱江的风，终究是要回到瑶家的。

它见过盘王节夜里，瑶家阿妹把绣花腰带抛向意中人时，那比篝火还烫的眼神；听过老人用客家话唱《盘王大歌》，声音像被山泉浸泡过的树皮；闻过四月八的乌米饭，把月光都染成靛蓝。它把这些都收进山里的风囊，等下一个季节，再换成新的故事送来。

此刻我站在沱江大桥上，看风卷起我的衣角——它带着刚出锅的米粉香，混着对岸樟树落下的黑籽，还有远处山寨隐约的长鼓声。忽然就懂了：这风原是从瑶族古歌里溢出的调子，是绣在瑶锦上的八角花，是火塘里永远烧不尽的老树根。它吹了千年，吹得沱江镇的瓦片都长出了青苔，吹得瑶家人的瞳仁永远映着山影。

于是张开手，任它从我的指缝穿过——带着山里的蕨菜味，带着河滩的鹅卵石味，带着某个瑶家阿妹发间木梳的桐油味。这风啊，原是我们迁徙时，祖先藏在耳蜗里的那声叹息，如今终于在这湘南的小镇，找到了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