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雨拍窗

沙砾

<p class="ql-block">朋友,知己,親人,</p><p class="ql-block">也在同樣的屋簷下,</p><p class="ql-block">聽著同樣的雨聲,直至雨息,人入眠。</p><p class="ql-block"> ——《秋夜.雨拍窗》</p> <p class="ql-block">萬籟在此刻沉入一種黏稠的質地。時間彷彿凝滯,化為半透明的琥珀,將書房、燈影、以及獨坐的我,一併封存其中。空氣中浮游的塵埃,在燈罩暈開的暖黃光域裡,進行著永恆而靜默的舞蹈。我剛讀完「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句子,合上書頁的輕響,竟像一個過於魯莽的訊號,驚動了窗外潛伏的夜。</p><p class="ql-block">於是,雨來了。</p> <p class="ql-block">初始,是一滴,兩滴。間隔悠長,帶著某種古老的遲疑,叩在玻璃上,發出「嗒」、「嗒」的單音,清冷如玉簪子跌落冰盤。那聲音並非傳入耳膜,而是直接落在心版之上,迴盪出圈圈漣漪。隨即,這試探性的序曲結束了,彷彿無形的指揮家揮下了手臂,萬千雨絲便應和著一種隱秘的節奏,沛然而降。不再是「滴」,而是「瀝」,是「淅」,是「颯」。它們不再是孤立的音符,而是交織成一片浩瀚的、流動的織體,將整個世界嚴密地包裹起來。</p> <p class="ql-block">我熄了燈,讓感官從視覺的專制下解放。黑暗,這最古老的原初,溫柔地吞噬了一切形體與色彩,卻將聽覺磨礪成一柄極鋒利的刃,能細緻地剖開這雨聲的層次。最高處,是雨腳掠過高空電線的嗡鳴,遙遠而抽象,如同宇宙背景的輻射,訴說著洪荒的寂寥。中間,是雨點打在屋瓦上的密集鼓點,沉實,穩定,像一位得道高僧永不間斷的誦經,超度著塵世間飄蕩的亡魂。最低處,是雨水順著鋁製雨棚流淌的潺潺,匯入地下排水系統的汩汩,那聲音黏稠而潮濕,彷彿大地深處傳來的、關於腐敗與新生的祕密囈語。</p> <p class="ql-block">而這一切聲響的背景裡,始終貫穿著那直接「拍窗」的律動。它們是這首交響樂中,獨屬於我的、最親密的主題。每一滴雨水撞擊在冰冷的平板玻璃上,都像一次微小而決絕的自我獻祭。它們綻放,碎裂,化為一片瞬間擴散又即刻消亡的水痕。路燈那團被水汽暈染的光,透過這無數次生死輪迴的介質,投射進來,已不再是光,而是一片流淌的、顫動的、金黃色的液體,在牆壁與地板上潑灑出抽象而憂傷的圖案。</p> <p class="ql-block">我的視線,試圖穿越這片淚眼朦朧般的屏障。庭院中那棵法國梧桐,早已落盡了夏日的喧囂,只剩下幾片碩大的、枯黃的葉子,如殘破的旗幟,頑強地掛在枝頭。風驟起時,它們發出「嘩啦嘩啦」的、類似舊紙帛翻動的聲響,與雨聲交纏,更顯淒涼。終於,一片葉子放棄了堅持,在風中盤旋,飄零,如一隻中了箭的孤鴻,最終「啪」地一聲,緊緊貼在窗玻璃上,葉柄無力地垂著,像一個寫到一半的驚嘆號,又像一個無聲的詰問。它的脈絡在光影下纖毫畢現,那是它一生的地圖,記錄著所有陽光、雨露與風暴的記憶,如今,都將在這冷雨的洗禮下,歸於泥土。</p> <p class="ql-block">「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蔣捷的詞,如同潛伏在血液中的密碼,在此時自動解讀。我的少年時,聽的又是哪裡的雨呢?記憶的深潭被攪動,沉澱的影像開始上浮。那是浙東山區,祖母的木構老宅。那裡的雨,是野性的,磅礡的,沒有這玻璃窗的隔絕。雨點直接砸在烏黑的瓦上,彙集成股,從飛簷上傾瀉而下,在階前青石板上鑿出一排整齊的蓮花狀水窩。屋內,潮氣與木頭的香氣、黴菌的氣息混合成一種複雜而安神的味道。一盞懸掛在樑下的煤油燈,光暈僅能照亮方寸之地,祖母就坐在那光暈的核心裡,搖著一架古老的紡車。</p> <p class="ql-block">紡車的「嗡——嗡——」聲,單調,綿長,像一隻溫厚的手,有節奏地拍著夜的搖籃。它與屋外「嘩啦啦」的雨聲、「嘀嗒嘀嗒」的簷水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構成我童年聽覺的基石。那時,世界於我而言,是具體而安全的。風雨再大,終是在家的外面。家的定義,便是這燈火溫然,有祖母身影和紡車吟唱的地方。而今,我居於這鋼筋水泥的叢林,窗明几淨,風雨不侵,內心那片由童年構築的、抵禦虛無的堤岸,卻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被名為「成長」與「世故」的流水,侵蝕得千瘡百孔。是這現代的窗,隔絕了風雨,也隔絕了我們與天地直接交感的能力嗎?抑或是,我這聽雨的人,心鏡早已蒙塵,再也映照不出那般純然的寧靜了?</p> <p class="ql-block">雨聲時密時疏,彷彿天地在呼吸。在它漸弱的間隙,一種極致的靜,便浮現出來。這靜,並非無聲,而是一種更為深沉的「在」。它讓我想起京都龍安寺的石庭,那些被精心耙製的砂紋,所喻示的「留白」與「餘韻」。松尾芭蕉的俳句悄然浮現:(幽寂啊,蟬聲滲入,岩石中。)此刻,雖無蟬聲,但這雨後的靜寂,同樣具有一種滲透萬物的、沉重的質感。它壓在耳膜上,沉入心湖底。鄰居的暖氣機早已停歇,整棟大樓,彷彿一艘在時間之海上漂流的中空巨艦,承載著無數沉睡的、暫時忘卻自身孤獨的靈魂。</p> <p class="ql-block">這秋夜的冷雨,便像一位不請自來的禪門宗師。它不立文字,不做言詮,只是以這單一而重複的「拍窗」聲,作為它的公案,它的當頭棒喝。它在叩問什麼?是「父母未生前,如何是本來面目?」還是「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在白日喧囂的假面舞會上,我們可以輕易地用事務、娛樂、交談來回避這些終極的詰問。唯有在此刻,當世界褪去所有偽裝,只剩下這單調到極致、也豐富到極致的雨聲時,我們才無處可逃,必須直面內心那片荒涼而真實的空無。陳繼儒所言「閉門即是深山」,誠不我欺。這扇被雨水不斷沖刷的窗,便是我的山門;這無盡的雨聲,便是灌頂的醍醐。</p> <p class="ql-block">風勢陡然增強,雨聲再度變得激烈,彷彿交響樂進入了最後的、也是最悲愴的樂章。那聲音裡,挾帶著一種來自西伯利亞荒原的凜冽,一種橫掃千軍的氣勢。它讓我想起塤,那由泥土孕育、充滿鬼氣與大地哀愁的樂器。這風雨聲,便是一曲無形的《哀郢》,吹奏了千年。</p> <p class="ql-block">我的思緒,被這風雨裹挾著,逆著時間之流飄蕩。我飄至「國破山河在」的長安,那個雨夜,杜甫蜷縮在為秋風所破的茅屋中,聽「雨腳如麻未斷絕」。他聽到的,何嘗是雨?那是破碎的社稷,是流離的蒼生,是冰冷的時代鐵蹄,踐踏在一個詩人敏感的心上。那雨,拍打的是他殘破的屋頂,更是他千瘡百孔的忠君愛民之夢。然而,就在這極致的物理困頓與精神苦痛中,他那顆儒者的仁心,卻迸發出超越個體的、照耀千古的光芒:「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秋夜的雨,於他,是殘酷的試煉,卻也淬煉出人格的極致純度。</p> <p class="ql-block">思緒再度飄遠,落在魏晉那片動盪而瑰麗的土地上。或許是嵇康,在竹林深處,於雨夜撫弄《廣陵散》。琴聲激越,與風雨相和,那「拍窗」的(或許是拍打竹葉與窗紙),是他對權貴永不妥協的傲骨,是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命美學的執著踐行。他與阮籍的窮途之哭,何嘗不是對這無常天地、短促人生,一種更為悲壯、更為藝術化的回應?他們的雨聲裡</p> <p class="ql-block">這雨,就這樣亙古地下著。它落在王羲之蘭亭曲水流觴的酒杯中,也落在李煜「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的小樓上;它淋濕了蘇東坡在黃州「何妨吟嘯且徐行」的竹杖芒鞋,也浸透了王維在輞川別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禪意。一代又一代的靈魂,在這相似的節奏裡,注入他們各自獨特的歡愉、惆悵、憤懣與超脫。今夜,這雨穿越時空的帷幕,再度來叩擊我的窗櫺。它不再是單純的自然現象,它是一條流動的、聲音的河流,承載著整個文明集體的情感與哲思。我,一個現代社會中日益原子化的個體,卻在這場秋雨裡,奇蹟般地與那些古老的魂魄產生了連通,感受到一種超越語言的、深切的共鳴與慰藉。</p> <p class="ql-block">雨聲,終於不可挽回地,由密轉疏,由重轉輕。那浩瀚的交響樂,漸漸收束成幾聲零落的獨奏。最後,只剩下殘留於屋簷、樹梢的積水,間或滴落在下方的水窪中,發出「叮——咚——」的聲響。那聲音,清澈,空靈,孤絕,像冰箸敲擊著玉磬,又像太古的星子,墜入深潭。這是時間的滴漏,精確地計量著長夜最後的餘燼。</p> <p class="ql-block">東方的天際,想必已開始它漫長的褪色過程。從沉鬱的紺青,過渡到灰白,如同一張被緩緩漂洗的陳年宣紙。雖然窗簾緊閉,但那光線質地的改變,已如同一種無形的壓力,滲透進來。黑夜與雨聲共同構築的、這座純粹的內心堡壘,正在從內部開始瓦解。我貪戀這一刻的將盡未盡,如同貪戀一場不願醒來的大夢。</p> <p class="ql-block">我沒有立即開燈。在漸起的市聲——最早一班公車的引擎聲,清潔工掃過落葉的「沙沙」聲——的襯托下,那殘存的、內在的寧靜,顯得愈發珍貴。窗玻璃上,雨水劃過的軌跡縱橫交錯,在微曦中,宛如一幅巨大的、未乾的元代山水,墨跡淋漓,氣韻生動,記錄著一場靈魂與天地、與歷史的私人對話。</p> <p class="ql-block">我推開窗,清冷至極的空氣,像一劑良藥,灌入肺腑。世界被洗刷得異常乾淨,但也異常真實,真實得有些殘酷。那貼在窗上的梧桐落葉,不知何時已被風帶走,不知所蹤。一切彷彿從未發生。</p><p class="ql-block">然而,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這場秋夜的雨,以其冰冷而溫柔的方式,進行了一場內在的「剝蝕」。它剝離了日常的塵垢,剝離了虛偽的自足,讓我直視生命的荒涼底色,同時,也讓我觸摸到了那底色之下,連通著古往今無數孤獨心靈的、溫暖的血脈。</p> <p class="ql-block">雨終會停,夜終將盡。但這「拍窗」的餘韻,將沉入記憶的深處,成為一種內在的節奏。當現實的喧囂再度試圖淹沒一切時,我或可閉上眼,聆聽這存在深處,永不寂靜的——雨叩玄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砂礫</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13日 姑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