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学书经验二三

老孙

“听得见的是修辞，听不见的是诗”，是木心很有意味的一句名言。愚钝如我，借来说书法：“看得见的是写字，看不见的是书法”。

写字与书法本就两回事，体会二者不同，实非易事，即便有感觉，说清它也很难。古贤智慧或许有所帮助。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是本值得精读的经典，论书尽在卷一，分《论用笔》《评法书》《跋自书》《评旧贴》四节。蕴藏着其学书体会、经验，是后学打开认识的另一扇窗。

《论用笔》说他尝题智永禅师《千字文》：“作书须提得笔起。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捉笔时须定宗旨。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像。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不嫌说定法也。”写字的人得有一个理念，写出来的字一定得让识书的人一眼就知道是某某体，也就是写字得有血脉、有祖宗，千万不能“信笔”，否则笔迹就不成体统。

但凡与手艺相关的事都是得有天赋，其大小不能锁定高端却能决定底位。书法是手头上的活很要灵性，不是什么人想写字就能学得来的。如何分辨灵性？自古没有定说。《评法书》提到：“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学书者能辨此，方可执笔临摹。否则纸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虽无“灵性”二字，但却意思满满，且要求不可谓不高。一家之言可以不信，不失参考。

旧时读书人的终极追求是中举，考试答卷自然用小楷，字若不佳影响成绩。玄宰就经历过如此委屈。隆庆五年（1571），他十七岁参加松江府学试，因写字“拙劣”，只能屈居第二。自此对小楷有了别样情怀：一种刻骨铭心的关注。曾以《黄庭》《乐毅》的字法、笔法为人作榜书，结果不佳。（《跋自书•书舞鹤赋后》）又曾突发异想，以《黄庭》笔法把大字之祖《瘗鹤铭》缩写为小楷，不想成功了。（《跋自书•跋临瘗鹤铭》）折射出用小楷之法不可放大写大字，但可把大字缩小写成小字。

临古是学字必经之路，有摹、对临、背临、意临之别。具体采用何种？与习者年龄、功力、性格、习惯密切相关。“背临”的意思，顾名思义就是类背书——不看字帖凭记忆书写出原帖的样子，考验练习记忆和消化能力。此方法唐时已趋成熟，作为特定术语的文本记载要晚几百年，最早文本见之玄宰文字。《随笔》里不止一次使用此词，《跋自书•临官奴帖后》：“此帖类禊叙，因背临及之”；《临禊帖跋后》：“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一似抚无弦琴者，觉尤延之诸君子，葛藤多事耳。”

临帖，可以是为脱手书写做技术准备；也可能是被古人精湛技艺所折服，随之模仿、享受书写的韵律过程；还可能是为日后创作的素材。不管怎样都存在着临到什么程度为“好”问题。总不能对初学者的要求和有几十年临古经验者一致，必须得“双标”。初学者追求像，用笔、结字，力求惟妙惟肖，也就是“知其为某书”；有经验后，特别是心智成熟者，像，不再是追求。玄宰给出建议：“脱去临仿之迹”。《临像赞题后》：“柳诚悬小书《玄真护命经》，不知其所自。因临《画像赞》，知诚悬用其笔意，小加劲耳。唐人书无不出于二王，但能脱去临仿之迹，故称名家。世人但学兰亭面，谁得其皮与其骨？凡临书者，不可不知此语。”具体怎么个脱法？《评法书•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说：

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就是不必在意像与不像，而在乎帖里蕴藏的精神意味（“目击而道存”）。值得借鉴的经验之谈啊：用辩证思维看待临古的不同时期，标准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