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还未到山脚,那一片赫赫煌煌的秋色,便先从视线里闯了进来。它不是城里那种零星的、羞怯的、点缀在街角巷尾的秋意。这里的秋,是铺天盖地的,是理直气壮的,仿佛打翻了一整个宇宙的颜料罐,酣畅淋漓地泼洒在这连绵的群山之上。主调是金黄,是那种沉甸甸的、熟透了的麦浪般的黄;其间又点染着赭石、绛紫与丹砂,一簇簇,一团团,像是谁用巨笔饱蘸了最浓艳的油彩,任性而又和谐地涂抹着。山风过处,那颜色便活了,波涛一般,一层一层地向天际涌去,直教人看得心旌摇曳。</p><p class="ql-block">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上,便走进了这色彩的深处。两旁的栗子树与黄栌,枝叶交叠,筛下碎金子似的阳光,在青灰的阶石上跳跃成恍惚的图案。脚踏上去,软软的,原是积了一层落叶,干爽而脆嫩,发出一种细微的、清冽的碎裂声,像秋的私语。空气里,满是草木被阳光晒透后散发出的、带着一丝苦味的馨香,吸一口到肺里,凉沁沁的,将胸中的尘浊涤荡得一干二净。</p> <p class="ql-block">走得有些气喘,在敌楼里寻一处垛口倚着。风从山谷里浩荡而来,带着远天的寒意,吹在脸上,像清凉的丝绸拂过。这时再放眼望去,心境便全然不同了。那长城的躯体,这苍龙的脊梁,就在这无边的秋色里静静地盘踞着。它不再是画册里那个符号化的、仅供仰视的宏伟建筑;它是有温度的,有呼吸的。那一块块斑驳的巨石,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颜色是沉郁的青黑,与周遭绚烂的秋叶形成了奇异的对照。秋叶是当下最热烈的生命,而城墙,是沉默的、亘古的时间。</p><p class="ql-block">我的手抚过墙砖,触手是粗糙而坚冷的。那上面有风雨凿刻的痕迹,有往日烽火留下的焦黑想象。我想,戚继光将军当年督修这段边墙时,可曾有暇看一眼这燕山的秋色?他眼中的秋,或许不是诗意与闲情,而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苍凉,是“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肃杀。那每一片在风中摇曳的红叶,在他眼中,或许都映照着预警的烽火;那每一阵松涛,或许都混杂着胡骑的马嘶。今日游人如织的欢声笑语,在那时,却是戍卒枕戈待旦的无声长夜。这秋色,美得如此奢侈,原是因了这堵墙,曾用它的身躯,抵挡了无数个萧瑟的秋天里南下的铁蹄。</p> <p class="ql-block">夕阳渐渐西斜了。光线变得分外地柔和,像一坛陈年的蜜,缓缓地流淌下来,将整个山谷都浸得温润了。先前那些明艳的、跳荡的色彩,此刻都沉静下来,融合成一片深厚的、暖洋洋的金红。长城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愈发显得雄浑而安详,像一条劳作了一天的老牛,终于得以卧下,在暮色里静静地反刍着历史。</p><p class="ql-block">我循着来路下山,那醉人的秋色,仿佛还追随着我。回头望去,慕田峪已渐渐融进一片青霭里,只有峰巅的敌楼,还镀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我带不走这里的一片云、一片叶,但那苍龙脊梁上的秋意,那糅合了壮美与沉郁的复杂滋味,已沉沉地装在了我的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