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7章《井中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午后的闷热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东巷喘不过气。沈砚秋蹲在第二眼井的井台边,竹篮里的孔雀蓝丝线泡在水里,散开的线头缠上井壁的青苔,像谁在暗处织的网。井水烫得发黏,映出的云影一动不动,倒像是嵌在水里的棉絮,要把人往下拽。 </p><p class="ql-block">她伸手去捞丝线,指尖刚碰到水面,井水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动,是水底有东西在动——像条鱼,又像团头发,搅得她的倒影支离破碎。镜中那个穿孔雀蓝绣裙的自己,头上竟多了支银簪,流苏垂在耳后,晃出细碎的光。 </p><p class="ql-block">沈砚秋的心跳猛地撞了下肋骨。那是她的陪嫁银簪,十年前坠井时丢的。簪头是朵栀子花,花瓣边缘有个极小的缺口,是她十八岁那年绣绷针扎的。此刻井水里的银簪,缺口处还嵌着点丝线,孔雀蓝的,与她指间正攥着的这缕,原是同一根。 </p><p class="ql-block">“捞不得。” </p><p class="ql-block">井台边的老槐树突然“哗啦”响了声,树影落在水里,把银簪的影子遮了大半。沈砚秋抬头,看见刘木匠蹲在树杈上修枝,斧头刃上沾着树脂,像凝固的琥珀。“这井邪性得很,”他往水里吐了口唾沫,“前儿见顾先生的卷尺掉进去,捞上来刻度全反了,‘10’变成‘01’,倒像是在数往回走的路。” </p><p class="ql-block">沈砚秋的指尖在水里颤了颤,银簪的影子突然清晰起来。她看见簪头的栀子花下,还坠着半截红绳——是十年前系在上面的,那天她去井边摘还魂草,红绳勾住井绳,连带着银簪一起掉进了水里。顾晏之为了捞簪子,才踩着青苔滑了下去,测绘本掉进井里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绣裙,蓝得像浸了墨。</p><p class="ql-block">“刘叔,您见过十年前的雨吗?”她突然问,声音被热气蒸得发飘。</p><p class="ql-block">刘木匠的斧头顿在枝桠上,树脂滴在井台上,凝成个小小的圆。“怎么没见过?”他往巷口瞥了眼,“那天的雨是红的,混着井里的水,把顾先生的白衬衫都染成了紫的。他从井里爬出来时,手里还攥着你这银簪,簪头的缺口卡着根他的头发,黑得发亮。” </p><p class="ql-block">沈砚秋的指尖猛地缩回水面,带起的水珠落在井台上,砸在片干枯的青苔上。那青苔的纹路里,竟嵌着点银粉——是从魏清宴的银镯上磨下来的,针脚与她绣绷上的井纹,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竹篮里的丝线突然缠成一团,孔雀蓝的线芯里,露出截更细的金线。她认得这线,是十年前顾晏之从国外带回来的,说“金线混着蓝线绣井,能镇住水里的邪”。那天他蹲在井边看她绣《井巷图》,金线突然从绣绷上松了,他伸手去捡,指尖与她的撞在一起,烫得金线都弯了。</p><p class="ql-block">“咕嘟。” </p><p class="ql-block">井水突然冒了个泡,银簪的影子晃了晃,变成个穿红棉袄的女人。那女人蹲在井边,手里举着半把木梳,梳齿间缠着的孔雀蓝丝线,正一点一点往水里沉。沈砚秋的呼吸顿住了——红棉袄的盘扣上,别着枚银质顶针,内侧刻着的“秋”字,与她指腹那道十年前被针扎出的疤,形状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沈姑娘,借个火。”</p><p class="ql-block">卖烟丝的老王头提着烟杆走过,烟荷包上绣着只银镯,针脚歪歪扭扭的,是沈砚秋去年给他绣的。“这鬼天气,烟丝都潮了。”他往井里吐了口烟圈,“欸,你看这井水,怎么映出两个你?一个穿蓝裙,一个穿红袄,手还牵着呢。”</p><p class="ql-block">沈砚秋猛地抬头,井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她的影子蹲在那里,鬓角的银簪亮得刺眼。她摸了摸发间,并没有银簪,可指腹却沾着点冰凉的金属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p><p class="ql-block">巷口传来卷尺“哗啦”展开的声音,是顾晏之。沈砚秋赶紧把缠成团的丝线塞进竹篮,起身时,绣裙的下摆扫过井台,带起片碎瓷——是十年前顾晏之的测绘本掉进井里时,摔碎的笔洗碎片,上面还留着他的笔迹:“七月初三,与砚秋量井深,19.3尺,她的绣线掉进水里,蓝得像天破了个洞。”</p><p class="ql-block">顾晏之站在晨光里,金丝边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睛正盯着井水。他手里的卷尺垂在井台边,刻度停在“20”,可仔细看,“2”和“0”的位置像是被谁换过,倒着看竟是“02”。 </p><p class="ql-block">“这井水……在往下陷。”他突然说,声音有些发紧。</p><p class="ql-block">沈砚秋凑过去,果然看见水面在慢慢往下缩,露出的井壁上,有圈极浅的刻痕,像被绳子勒过的。“是十年前的井绳印,”她的声音轻得像丝线,“那天你坠井后,魏伯就是攥着这绳子把你拉上来的,绳子磨断时,留了截在你手里,上面还缠着我的绣线。”</p><p class="ql-block">顾晏之的卷尺突然从手里滑落,“扑通”掉进井里。他弯腰去捞时,金丝边眼镜掉进了水里,镜片朝上,映出的天竟是倒着的,云在往下飘,像要钻进井里。</p><p class="ql-block">“这刻度……”他捞起卷尺时,突然低呼一声。 </p><p class="ql-block">沈砚秋凑过去看,卷尺上的数字全乱了:“10”倒成了“01”,“20”成了“02”,唯独“19.3”还是正的,像被谁用钉子钉在了上面。更怪的是,“3”的尾巴上,缠着根头发,黑中带点灰,长度与她现在的发长,刚好差三寸。</p><p class="ql-block">“像被人剪过。”顾晏之捏起那根头发,声音发颤,“我娘说,十年前我从井里被捞上来时,头上少了一绺头发,就是这个长度。”他把头发凑近鼻尖闻了闻,“有栀子花香,还有……还有点井水的腥气。”</p><p class="ql-block">沈砚秋的脸突然白了,竹篮里的丝线又开始乱缠,这次缠出的形状,像口井,井绳垂着,末端拴着个小小的“晏”字——是顾晏之的名字,用金线绣的,针脚与他测绘本上的批注,一模一样。</p><p class="ql-block">“《营造录》里说,‘三眼井,足供百户汲水’。”顾晏之突然对着井水念起来,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荡开,“你说,第三眼井是不是就在这底下?等水陷下去,就能看见了?” </p><p class="ql-block">井水又“咕嘟”冒了个泡,像是在应和。沈砚秋看见顾晏之的倒影里,他的手正伸进水里,捞出支银簪,簪头的栀子花缺角处,卡着根他的头发,黑得发亮。</p><p class="ql-block">“沈姑娘,你的竹篮漏了。”老王头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丝线掉了一路,蓝得像条河,通到井里去了。” </p><p class="ql-block">沈砚秋低头,果然看见孔雀蓝的丝线从竹篮的破洞漏出来,顺着青石板的纹路往井里爬,线头沾着的金线,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她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顾晏之就是这样攥着她的绣线,从井里爬上来的,线的另一头,攥在穿红棉袄的她手里,红与蓝在雨里缠成一团,像道没愈合的疤。 </p><p class="ql-block">顾晏之把卷尺往测绘包里塞时,指尖勾住了那根从井里捞上来的头发。他把头发缠在指尖转了转,突然抬头看向沈砚秋:“这头发的长度,加上我的,刚好是19.3寸。”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要被热气融化,“《营造录》里说,‘井绳长度,合两人发长,方得水源’。”</p><p class="ql-block">沈砚秋的心跳突然撞碎在井台上,竹篮里的丝线彻底散开,孔雀蓝的浪涛里,金线拼出的“记起”二字,正一点一点往下沉,沉向那口藏着十年往事的井。井水还在往下陷,露出的井壁上,青苔的纹路里,魏清宴银镯的刻痕、陆明烛药柜的倒影、顾晏之的头发、她的绣线,正慢慢拼成一个完整的圆,像被岁月精心咬合的榫卯,严丝合缝。</p><p class="ql-block">“快看!”顾晏之突然指向井水,“水底有光!” </p><p class="ql-block">沈砚秋低头,看见井水深处,第三眼井的轮廓正慢慢浮现,井口缠着圈孔雀蓝的线,金线在中间绣了朵栀子花,花心的位置,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一个穿蓝裙,一个戴眼镜,手牵着手,像要从十年前的雨里,慢慢走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