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文品读赏析994：宋 晏几道 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

邹红兵

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

宋 晏几道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

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

凭谁寄小莲。

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

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

今年老去年。

译文：

庭院下的柳树还有人弹奏歌曲，花丛间也有姐妹在嬉戏。还记得当年在青楼时的那些事，在月光下红窗前写封书信，谁又能替我寄给小莲呢？

烛陪人落泪，春蚕吐丝，诉说着无尽的凄楚缠绵。乌黑的头发又能经得起多少次生离死别，未必能像断弦一样无情。今年依旧比去年还要衰老。

注释：

破阵子：唐教坊曲，一名《十拍子》。

小莲：人名。

绛（jiàng）蜡：红蜡烛。

等闲：无端。

吴蚕：吴地的蚕，江苏一带盛产蚕丝，故称“吴蚕”。

到了：到底。

绿鬓（bìn）：指乌黑的头发。无情比断弦：像断弦一样无情。

词牌详解：

一、词牌起源与沿革

《破阵子》最初为唐代教坊曲名，源自南北朝至隋唐的军中乐舞，因曲辞多涉“破阵杀敌”的军旅场景而得名，又名《十拍子》（因全词上下阕共十句，对应“十拍”节奏）。其音乐原型兼具刚健激昂的军乐特质，多用于宴饮、仪仗等场合，后逐渐脱离音乐，成为宋代文人词的经典词牌之一。

在发展过程中，《破阵子》的题材范围逐步拓展：唐代初始阶段以咏军旅、述边塞为主，保留了“金戈铁马”的豪放底色；至宋代，词人们突破题材局限，将其用于抒发婉约柔情、慨叹人生际遇、咏史怀古等，使词牌兼具“刚健”与“柔婉”的双重表达潜力，成为宋代格律词中适应性较强的重要词牌。

二、格律定格与核心规范

《破阵子》属双调词牌，定格为六十二字，上下阕结构对称，各五句，均押平声韵（且一韵到底，不换韵），句式以七言为主，间杂两句五言，节奏明快规整，兼具韵律美与叙事性。

1. 平仄与句式（以“○”表平声，“●”表仄声，“△”表韵脚，“中”表可平可仄）

上阕：●●○○○●，○○●●○△。●●○○○●●，●●○○●●△。○○●●△。

（句式：六言、六言、七言、七言、五言）

下阕：●●○○○●，○○●●○△。●●○○○●●，●●○○●●△。○○●●△。

（句式与上阕完全一致，形成对称美感）

2. 格律要点

韵脚：上下阕各押3次平声韵，且韵部统一（如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押“庚青”韵，韵脚为“声、营、惊、兵、名”），平声韵的平缓声调可适配不同情感基调，豪放者显雄浑，婉约者显绵长。

平仄灵活性：词牌中部分位置（标注“中”处）可平可仄，如“●●○○○●”中末字可灵活调整，为词人炼字留足空间，既保证格律规整，又避免僵化。

节奏特点：六言句与七言句交替，形成“二四”“二二三”的节奏划分（如“柳下/笙歌庭院”“记得/春楼/当日事”），读来顿挫有致，适合铺陈场景或抒发层次分明的情感。

三、题材风格与经典应用

《破阵子》的格律特性使其既能承载豪迈壮阔的情感，也能容纳细腻婉约的思绪，在宋代词人笔下呈现出丰富的风格分化，主要可归为三类：

1. 豪放军旅类：承词牌本源，抒家国情怀

以辛弃疾为代表，善用《破阵子》的刚健节奏，书写军旅生活、报国壮志。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开篇以豪迈意象切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铺陈军营盛况，结尾“可怜白发生”陡转悲怆，词牌的对称结构与平声韵的雄浑感，完美适配“壮志难酬”的慷慨之情，成为豪放词的经典之作。

2. 婉约怀人类：转刚健为柔婉，诉儿女情长

以晏几道为代表，突破词牌军旅底色，将其用于书写私人情感。如《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上阕“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勾勒往昔欢景，下阕“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抒发怀人愁绪，上下阕的今昔对比与平声韵的绵长感，让婉约情思更显深沉，展现了《破阵子》“刚牌写柔情”的适配潜力。

3. 沉郁咏史类：借格律规整，叹历史兴亡

部分词人以《破阵子》咏史怀古，如李煜《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起笔，追忆南唐盛景，后叙“最是仓皇辞庙日”的亡国之痛，词牌的规整结构恰好对应“盛—衰”的历史脉络，平声韵的平缓中暗含沉痛，强化了咏史的厚重感。

四、词牌价值与创作启示

《破阵子》的核心价值在于其“兼容性”——既保留了唐代教坊曲的音乐基因，又为宋代文人词的题材拓展提供了格律框架。对于创作者而言，需把握两大要点：一是利用“上下阕对称”结构构建叙事或情感层次（如今昔对比、情景转换）；二是依托“平声韵”的声调特点匹配情感基调（豪迈则选洪亮韵部，婉约则选轻柔韵部）。

作品简介：

全词描写词人对小莲的思念：大概是和小莲隔别很久了，消息不能通，思之歪切，不觉形于笔墨，缠绵往复，仿佛有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情思。对一个歌妓能够这样真挚，可见词人对女性绝无轻薄的意思。

开头两句，描述昔日相聚的欢乐，有人物，有活动，有环境，写得充实而概括，表现了当时富贵之家的那种歌舞升平、安乐豪华的生活景象。在这个生活圈子的姊妹行中，便有令人思念的小莲。接下来，作者把前两句的描写归结为“春楼当日事”，并把这些回忆写成书信，想要寄给小莲。至此，笔锋陡转，“凭谁寄小莲”，因为不知小莲身在何处，这美好的回忆已无法与她共享了，由此不免引发感伤。

下片开头，虽是化用李商隐的名句，但与原作并不全同，“等闲”、“到了”两个词语起了不小作用，使句意增加了一层无可奈何的感叹，既是“推陈”，更见“出新”，小晏这种艺术手段，尤其值得赞赏。最后三句，感叹人们都一年一年地逐渐老去，今天虽然仍是“绿鬓”，但毕竞承受不住愁恨的煎熬，然而又是仍在苦苦支撑，还不至于立刻就到“断绞”的地步。三句之间，环环相扣，委婉曲折，终于诉尽了九转回肠。

创作背景：

《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是北宋婉约词派代表人物晏几道的经典词作，其创作背景与晏几道的家世际遇、情感经历及人生阶段深度绑定，需结合其生平与词中意象综合解析。

从作者家世背景来看，晏几道出身北宋官宦世家，为宰相晏殊幼子。他早年生活在“笙歌不断，宴饮频繁”的相府庭院中，词中“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的鲜活场景，正是对其少年时期优渥生活、身边歌妓（如词中“小莲”）相伴时光的真实复刻。然而，随着晏殊去世、家道中落，晏几道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沦为“落魄文人”，往昔繁华与当下困顿形成强烈反差，这种“今昔对比”成为他追忆旧时光的核心动因，也为词作奠定了“怀旧伤今”的情感基调。

从情感指向来看，词中“凭谁寄小莲”直接点明了抒情对象——“小莲”。据史料与晏几道词作考证，“小莲”是他早年相识的歌妓，与“莲、鸿、苹、云”四位女子共同构成了他青春记忆里的重要情感符号。晏几道对这些底层歌妓并无纨绔子弟的轻慢，反而以真挚情感相待；家道中落后，他与这些旧友失联，词中“写向红窗夜月前”的举动，正是他深夜独自整理旧忆、渴望向“小莲”传递思念的写照，词作本质是一首“寄赠旧友、抒发思念”的抒情词。

从创作阶段来看，这首词大概率作于晏几道晚年。此时他已历经人生起落，对时光流逝、人事变迁的感悟更为深沉。词中“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的句子，既暗含对青春岁月（绿鬓）的追忆，也流露对年华老去的怅惘——即便时光催老，他仍不愿像“断弦”般斩断对旧友、旧时光的情感联结，这种“深情不改”的特质，与晏几道晚年词作“以情见长、沉郁婉转”的风格高度契合，也让词作超越了单纯的怀旧，多了一层对人生情感的深刻思考。

作者简介：

晏几道（1038年—1110年），北宋著名词人。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文港沙河（今属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人。晏殊第七子。 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性孤傲，中年家境中落。与其父晏殊合称“二晏”。词风似父而造诣过之。工于言情，其小令语言清丽，感情深挚，尤负盛名。表达情感直率。多写爱情生活，是婉约派的重要作家。有《小山词》留世。

品读赏析：

烛泪缠丝忆旧年——晏几道《破阵子·柳下笙歌庭院》品读赏析

若要在宋词的长河里寻一帧“以欢景衬愁绪”的绝唱，晏几道这首《破阵子》定是绕不开的。它没有豪言壮语，也无晦涩典故，只是用寻常庭院里的笙歌、秋千，红窗下的夜月、烛泪，织就一段关于思念与时光的情丝——读来像春日里忽然掠过的一阵凉风，初觉清雅，细品却满是化不开的怅惘，让人忍不住跟着词人的笔触，重回那个“柳下笙歌”的往昔，又跌进“今年老去年”的当下。

一、开篇入画：一场藏在春光里的旧梦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短短十二个字，晏几道像一位工笔画家，轻轻几笔就勾出了一幅鲜活的春日嬉游图。你仿佛能看见：庭院里的柳丝刚抽出新绿，风一吹就软软地拂过人的衣袖；笙管与歌声从柳荫下漫溢出来，不疾不徐，裹着春日特有的暖香；而花丛之间，几个梳着双鬟的女子正推着秋千，木架吱呀作响，秋千绳荡起的弧线里，连阳光都跟着跳脱起来。

这画面太热闹了——有“柳”的绿、“花”的艳，有“笙歌”的声、“秋千”的动，连“姊妹”二字都透着亲昵。可细想便知，这不是眼前景，而是词人埋在心底的“旧梦”。因为若是当下的热闹，绝不会有后面“凭谁寄小莲”的怅然；唯有回忆里的春光，才会这样明媚得不含一丝杂质，像被岁月滤过的糖，甜得让人想起就心头发紧。

紧接着“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词人轻轻拉回思绪，把镜头从庭院拉近到“春楼”。“记得”二字是钥匙，打开了更私密的记忆：当年在春楼里发生的那些小事，或许是一次灯下对弈，或许是一句随口的玩笑，或许是小莲唱过的一支曲子，他都曾在夜里、在红窗下、在月光洒满案头时，一笔一笔写进纸里。这里的“写”，不是为了留作纪念那么简单——他是想把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牢牢钉在文字里，仿佛这样，“当日事”就不会随着时光淡去。

可笔锋一转，“凭谁寄小莲”五个字，像一盆微凉的水，瞬间浇灭了回忆的暖意。原来那些写满心事的纸，从来没有寄出去的对象；原来他念了又念的“小莲”（晏几道词中常出现的歌妓，是他心底牵挂的故人），早已不知在何方。这一句没有哭腔，没有怨怼，只有“凭谁寄”的茫然——就像你写了一叠信，却找不到邮筒的方向，那份无处安放的思念，比直白的悲伤更让人揪心。

二、转景诉愁：烛泪与蚕丝里的深情

上阕是“忆欢”，下阕便陡转为“诉愁”，可晏几道从不用“我好愁”这样直白的话，他只把愁绪藏在红烛、吴蚕这些寻常事物里，让情感像蚕丝一样，慢慢缠上来。

“绛蜡等闲陪泪”，你看那红烛，明明是用来照明的，却无端端垂落泪滴——不是被风吹得晃动，也不是烛芯烧得太旺，就是“等闲”（无缘无故）地陪人掉泪。可谁都知道，烛不会哭，会哭的是守着烛火的人。词人对着红烛坐了一夜，愁绪像烛油一样慢慢堆积，最后连红烛都像懂了他的心事，替他把眼泪淌了出来。这里的“陪”字最妙，不是“烛泪像我的泪”，而是“烛泪陪着我的泪”，仿佛连器物都成了他的知己，这份孤独，反而显得更真切。

再看“吴蚕到了缠绵”，江南的蚕（吴蚕）吐丝时，总是一根接一根，牵牵连连，断不了。词人说“到了缠绵”，既是写蚕的本性，也是在说自己的心思——就像蚕吐丝一样，他对小莲的思念，到了最后，也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蚕丝能织成锦缎，可他的思念呢？只能像蚕丝一样，一圈圈绕在心里，越绕越紧，最后连呼吸都带着牵绊。这一句没有提“想”，也没有提“念”，却用蚕的“缠绵”，把那份放不下的深情，写得入木三分。

三、结句叹老：六个字里的时光重量

全词最让人心里一沉的，是最后两句：“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

“绿鬓”是指乌黑的头发，是青春的象征。词人问自己：这满头的黑发，能承受多少这样的愁恨呢？他不是不知道愁绪伤人，不是不明白时光易逝，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未肯无情比断弦”——不愿意像断了的琴弦一样，干脆利落地斩断这份情意。断弦的琴弹不出声音，无情的人不会伤心，可他偏不，宁愿让愁恨啃噬青春，也不肯丢掉心里的那点念想。这份“固执”，不是傻，是晏几道骨子里的真——他写词从不像父亲晏殊那样藏着掖着，他的情是直白的、滚烫的，连愁恨都带着几分执拗的温柔。

而“今年老去年”六个字，是全词的收束，也是最轻，却最重的一笔。没有“韶华易逝”的感慨，没有“人生苦短”的悲叹，就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今年，比去年更老了。可正是这份平淡，藏着最残忍的时光真相——去年还在红窗下写旧梦，今年就已觉绿鬓染霜；去年还在盼着“寄小莲”，今年却只能对着烛泪叹缠绵。一年又一年，时光在走，思念没减，人却在老，那份“恨”（不是怨恨，是遗憾、怅惘），就跟着岁月一起，慢慢沉淀下来，压在心底，说不出口，也忘不掉。

读到这里再回头看开篇的“柳下笙歌”，才懂那不是简单的回忆——那是词人在对抗时光：他拼命抓住记忆里的春光，是为了挡住眼前“今年老去年”的荒凉；他执着于“寄小莲”的念想，是为了不让自己在岁月里变成“无情断弦”。可最后，他还是输给了时光，只留下满纸的烛泪与蚕丝，让后来的我们，在春日的庭院里，读到一段关于思念与衰老的、最温柔的遗憾。

这首词的好，就在于它的“真”与“细”——真在情感不掺假，细在笔触能勾魂。晏几道没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写了一个人对旧人的思念，对时光的怅惘，却让千百年后的我们，都能在“绛蜡陪泪”“吴蚕缠绵”里，找到自己曾有过的、那份无处安放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