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穷冬》

包克智

　散文欣赏：《穷冬》

　　《穷冬》

檐角的冰棱垂到第三指节长时，卖炭翁的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辙印里立刻凝了白霜。老炭翁呵着白气擦了擦冻裂的指缝，忽然说：“这才是真穷冬哩。”我这才晓得，寻常人说的“深冬”“隆冬”，原是少了点古意的——穷冬，穷到极致的冬，连时光都似要被冻住，一寸寸透着凛冽的骨相。

“穷冬”二字，最早是跟着《礼记》里的“季冬之月”来的。郑玄作注时说：“穷冬，季冬之月也，言其冬寒至极，无复能胜。”古人以“孟仲季”分四季，季冬本就是岁末最后一月，偏又冠以“穷”字，像给寒冬画了道休止符，明晃晃写着“至此方尽”。后来《汉书·郊祀志》里提“穷冬盛寒”，《后汉书·张奂传》说“是时冬寒，兵土冻饿”，这“穷”字便渐渐脱出时序的框框，成了冬的风骨：不仅是天寒，更是万物敛藏、生机蛰伏到极致的模样。田埂上的麦茬裹着薄冰，河面上的冻层能走人，连村口老槐树上的乌鸦窝，都像是被冻硬的黑疙瘩，风刮过只落些碎冰碴子，半点声响也无——这便是穷冬的本相，把天地间的热闹都敛了去，只留一片清寂的白。

若说穷冬有维度，那最先该说的是“天”。北方的穷冬，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在房檐上，像是要压出霜来。我曾在陕北见过穷冬的天，清晨推开门，远处的山峁全裹在雾凇里，近处的土窑顶覆着厚雪，连太阳都似被冻住了，只在云缝里漏点淡金的光，照在雪地上又反射回来，晃得人眼睛发疼。风是刀子，裹着雪粒子往衣领里钻，走三步就得搓搓耳朵，不然能冻得发木。南方的穷冬则是另一种“穷”，湿冷像针似的往骨头缝里扎。江南的老巷里，青石板上结着薄冰，墙根的青苔冻成了暗绿色，连屋里的炭盆都暖不透空气，人裹着棉袄仍觉得手脚冰凉。有回在苏州的旧宅里，见老太太把腌菜的坛子挪到窗边，说“穷冬里坛子得离窗远些，不然冻裂了开春没菜吃”，才知南方的穷冬，穷在那点无孔不入的冷，连寻常生计都得跟着挪腾。

再往深里说，是“人”的维度。穷冬里的人，总在与寒气相搏。北方的农家，穷冬里要“猫冬”，却也不是真闲着。天不亮就起来烧炕，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灰线。妇女们坐在炕沿上纳鞋底，棉线在冻红的手指间穿梭，鞋底上的针脚密得像雪地里的脚印。男人们则会去河上凿冰捕鱼，冰镩子“咚”地砸下去，冰屑飞溅，等凿出个窟窿，鱼线垂下去没多久，就能拽上条冻得硬邦邦的鱼。南方的穷冬，人则忙着“藏”。腌腊肉、灌香肠，把白菜萝卜腌进缸里，屋檐下挂着风干的咸鱼，连窗台上都摆着冻豆腐——这些都是穷冬里的底气，把秋天的收成藏进冬的褶皱里，等着开春再慢慢吃。我曾在皖南的古镇见过，家家户户的门楣下都挂着腊肉，雪落在油亮的肉皮上，很快就化了，顺着肉缝滴下来，在地上凝成小小的冰珠，倒像是给穷冬添了点烟火气。

文人墨客笔下的穷冬，却多了几分清愁与傲骨。杜甫写“穷冬急风水，逆浪开帆难”，把穷冬的凛冽写进旅途的艰难里，读来竟让人觉得寒气扑面。陆游则爱写穷冬里的闲逸，“穷冬短景苦匆忙，又到当年旧战场”，是家国之思；“穷冬雪霰零，败屋亦少温”，是寒居的清苦，可他偏又能在这样的寒夜里，“地炉烧芋唤同尝”，把穷冬的冷，酿成了烟火里的暖。最妙的是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天地间的空寂，原是穷冬最极致的写照——没有飞鸟，没有行人，只有孤舟蓑笠翁，在寒江独钓。这“独钓”钓的哪里是鱼，分明是穷冬里的一份清寂，一份不与寒气相妥协的傲骨。

还有些诗人，把穷冬写得有了禅意。白居易在《岁除夜》里说“穷冬欲去尚徘徊，独坐频斟守岁杯”，守岁的酒里，有对旧岁的不舍，也有对穷冬的接纳。苏轼则更豁达，“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他在《送东阳马生序》里写的穷冬，是求学路上的苦，却也是磨砺心志的刃，寒风吹裂了皮肤，却吹不垮少年的意气。这些诗句里的穷冬，早已不是单纯的季节，而是成了文人抒发心境的镜子——有愁绪，有坚守，有豁达，寒冷却也澄澈。

坊间的穷冬，又藏着许多鲜活的传说。北方农村里说，穷冬的冰棱是“雪姑娘的银簪”，若是冰棱断了，来年就会风调雨顺。有回在东北的村里，见孩子们举着冰棱比长短，说谁的冰棱最长，谁就能在开春第一个找到荠菜。老人们则会告诫，穷冬里不能用冷水洗衣，不然“冻了手，来年庄稼长不好”，这话听着无稽，却藏着对生计的祈愿——穷冬虽寒，可人人都盼着，这寒里能藏着来年的好收成。

江南的传说更雅致些。说穷冬的第一场雪，是“梅仙的信”，雪落下来时，若能在梅枝上接住三瓣雪，来年就能遇到好事。我曾在杭州的孤山见过，穷冬里的梅树裹着雪，有老人带着孩子在树下等雪落，孩子的小手冻得通红，却执意要等那“梅仙的信”。还有个说法，说穷冬的夜里，若是听到冰裂的声音，就说明“冬神在清点岁月”，这一年的烦恼都会被冻住，开春就会烟消云散。有年除夕，我在周庄的河边守岁，果然听到“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冰面裂开了细缝，同行的阿婆笑着说：“好嘞，明年准是个好年景。”

其实穷冬的“穷”，从来不是贫瘠，而是“极致”——冷到极致，清到极致，也静到极致。它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天地间的喧嚣都敛了去，却在冰棱里藏着春天的消息，在雪地里埋着种子的期待。就像卖炭翁的独轮车，虽然碾过冻硬的路面，可炭筐里的炭火，却能暖热一家人的冬夜；就像文人笔下的寒江，虽然“鸟飞绝，人踪灭”，可孤舟上的渔翁，却钓出了一份独属于穷冬的清寂与坚守。

如今城里的冬天，多了暖气和空调，“穷冬”二字渐渐少有人提。可每当我看到檐角的冰棱，听到寒风里的落雪声，还是会想起老炭翁的话：“这才是真穷冬哩。”原来穷冬从未走远，它只是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着我们在某个寒冷的清晨，推开窗，看见那片清寂的白，听见那声冰裂的轻响，然后忽然懂得——冬的极致，原是为了春的新生；冷的尽头，原是藏着暖的希望。这便是穷冬，凛冽却也温柔，清寂却也丰盈。

散文欣赏：《穷冬》

【3D工笔画作品】：包克智

【文字】：包克智

【製作】：包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