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山,那条河——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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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时光是一条沉默的河,不舍昼夜,冲刷着记忆的河床。流沙逝于无形,磐石沉于心底。我的父亲,便是那块磐石,任岁月磨砺,愈发温润,也愈发沉重。</p><p class="ql-block"> 他降生于一九三五年的寒冬,命运的序曲,却是一曲悲歌。黄河花园口决堤的滔天浊浪,在他尚不及五岁时,便吞噬了他对母亲的全部记忆。从此,他成了一株风中飘摇的孤草,先是在外祖母的屋檐下,后又依偎着祖母苍老的臂弯,在颠沛中寻一丝暖意。后来,爷爷续了弦,家里的光景变了。继母的到来,让父亲学会了更早地看人脸色,也更习惯性地沉默。在那个家里,他像一株长在墙角的植物,努力地不引人注意,也因此,他读书的渴望,成了一件不敢声张的奢望。学堂的窗棂和书本的墨香,便成了他只能在梦里翻阅的篇章。</p><p class="ql-block"> 然而,命运的吝啬,有时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父亲的心田,是一片未被开垦的沃土,戏曲的种子,便在那里野蛮生长。他痴迷于大鼓书,那铿锵的鼓点,那婉转的唱腔,是他贫瘠岁月里唯一的盛宴。他天赋异禀,有着近乎刻录机般的记忆力。一场戏听罢,便能将整段唱词、百转千回的情节,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p><p class="ql-block"> 他不独是我们家的说书人,更是整个村庄的故事守护者。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月里,村里的牲口屋、豆腐坊,便是他的“书场”。闲暇之余,只要父亲一开腔,身边总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听得入了迷。他用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为整个村庄的寂寞时光,描摹出刀光剑影的江湖,才子佳人的悲欢。那些从戏文里听来的忠孝节义、善恶有报,也成了他教给我最朴素的人生哲学。直至暮年,当他斜倚在藤椅上,眯着眼,神采飞扬地复述那些陈年旧戏时,我仿佛能看到一个五岁的孩子,正踮着脚,挤在人群里,用全部的生命去聆听那锣鼓喧天的世界。那不是戏,那是他为自己构建的,一个有悲欢、有离合的完整人间。</p><p class="ql-block"> 父亲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心里有一本账,记的不是金钱,而是恩情。三年自然灾害,饿殍遍野,是村里的公社干部姚庆坤大伯,指派他去三门峡修筑拦河大坝。那活计,是拿命在换力气,却也能换来一口能填饱肚子的饭。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这口饭,便是救命的甘霖,是撑起一个家庭的脊梁。这份恩,父亲记了一辈子。后来,他常常拉着我们,用最郑重的语气叮嘱:“恁庆坤大伯的恩情,你们一辈子都不能忘。没有他,就没有咱这一家人。”这朴素的叮咛,比任何圣贤书都更深刻地刻进了我们的骨血,让我们懂得,人活一世,情义大过天。</p><p class="ql-block"> 父亲与母亲,是我们村里最年长的星。父亲九十周岁,是村里最年长的男性;母亲九十二岁,是村里最年长的女性。他们像两棵相依相偎的老槐树,根须在地下紧紧交缠,枝叶在风中彼此搀扶,共同抵御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我以为,他们会是村里不落的夕阳,会永远在那里,等着我归家的脚步。</p><p class="ql-block"> 没读过书的父亲,却把生活这本大书,读得格外用力。在大集体的年代,他是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闪着汗水的光。他是棉花技术员,指尖抚过每一株棉桃,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他是饲养员,牛棚马厩里的牲畜,被他喂得膘肥体壮,眼神里都透着信赖;他还是豆腐匠,那方寸之间的磨盘,磨出了我们全家的生计。他做的豆腐,白如玉,嫩如脂,豆香醇厚,清晨挑到集市上,总是第一个被抢购一空。那升腾的热气里,氤氲着一个男人最朴实的尊严与担当。</p><p class="ql-block"> 分田到户后,那盘小小的石磨,便成了父亲独自扛起我们兄妹四人天空的支点。我至今仍记得,大妹小学毕业时,那双渴望读书却不得不黯淡下去的眼睛。每当想起,愧疚便如潮水,将我淹没。是父亲,用他那磨豆腐磨得粗糙变形的双手,固执地为我铺就了一条通往学堂的路。当八十年代的我,成为村里为数不多考上中专的“秀才”时,父亲脸上的自豪,如夏夜最璀璨的星光,瞬间照亮了我们那间简陋的土屋。那份荣光,是他用半生的辛劳,为我赢得的勋章。</p><p class="ql-block"> 然而,岁月是台无情的榨汁机,将父亲的血汗一点点榨干,只留下一身的病痛。五十岁以后,他的身体便像一台运转过度的老旧机器,小毛病不断。肺气肿让他呼吸如拉风箱,双脚常常肿得连袜子都穿不上。可他生命的韧性,却如崖边的劲草,风吹雨打,依旧顽强地挺立。</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家住在省道公路边,车来车往,仿佛是他一生坎坷的隐喻。一次,他横穿马路,只顾回头张望,一辆客车为避让他,惊险地歪靠在路旁的树上,他却安然无恙。另一次,他被摩托车撞飞,腰椎骨折,却因当时未被察觉,落下了终身的腰疾。这些惊魂的瞬间,都像命运的玩笑,一次次试探着他的底线,而他,总是一次次沉默地扛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妹四人,总想着能让父母安享晚年。我在城里安家,他们就一直住在我一九八九年盖的老屋里。那房子地势低,每逢大雨,屋外便是汪洋。去年雨季,雨水倒灌,室内积水。我远在广州,是村支书冒雨将他们背到堂弟家。院子里的水两个多月不干。今年春天,我倾尽积蓄,将屋子垫高修复,进行了简单的装修,打了水泥地坪,还特意改装了一间明亮的洗浴间。父亲爱干净,以前我每两周带他去澡堂,如今有了自己的浴室,他脸上那份惬意与满足,是我最大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方我亲手为他打造的舒适天地,竟成了他生命的终点。</p><p class="ql-block">中秋前后,农事正忙,我三次远行,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抛在了脑后。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岁月从不等人。</p><p class="ql-block"> 十月十一日,农历八月二十,一个清冷的下午,妹妹各自在家抢收玉米,还不该来做晚饭,父亲独自在浴室洗澡,室内外温差骤然,那腾腾的热气,或许诱发了潜藏已久的心脑血管疾病,他悄无声息地倒下了。</p><p class="ql-block"> 而我,正远在五百里外的孟津,弟弟为生计奔波在北京至郑州的长途运输中。母亲发现不对,推门而入时,看到的是她一生挚爱,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她踉跄着推车走到门外呼救,幸得两位好心的邻居大哥,将父亲抬到堂屋的床上。电话响起时,我才刚到会议报到处,夜幕已然降临,晚宴尚未开始。铃声如惊雷,在耳边炸开。我顾不上尚未入口的饭菜,也来不及与任何人解释,疯了般冲出酒店,急叫一辆网约车直奔高铁站。天可怜见,总算赶上了最后一班列车。车窗外,夜色如墨,飞速倒退的灯火,像是我支离破碎的心。电话那头是妹妹们带着哭腔的嘶喊。我疯了一般赶回家,救护车凄厉的鸣笛,成了我记忆里最绝望的背景音。两个多小时的抢救,终究没能留住他。父亲,走了,享年九十周岁。</p><p class="ql-block"> 他走得太突然,甚至没来得及等我再见他一面。我握着他尚有余温的手,一遍遍地喊着“不孝子回来了”,可他再也听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亲已化作了那座沉默的山,矗立在我生命的原野上。他的勤劳、坚韧与善良,是山的风骨;他对戏曲的热爱,是山的回响;他为我撑起的那片天,是山巅永恒的云。那条时光的河依旧在流淌,但我知道,河的源头,那座山,永远都在。我会带着他的精神,继续前行,将这份无言的父爱,传承下去,直到我也成为山的一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