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壶瓶山

江田学士蒋复琨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山是在清晨醒来的。雾像一条不肯离家的白狗,蜷在瓦檐与松枝之间,不肯散去。我坐的那辆老吉普,喘着粗气,在之字形的山路上一盘一盘往上挣。司机是石门人,话少,只在转弯时甩一句“坐稳”,像给悬崖下的深谷打招呼。我把车窗摇到底,让风把一夜的汽油味卷走,也让那些“材料”“汇报”“会后整理”一类铁锈色词,被山风一页页撕碎,丢进谷底。</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山顶只有一条脊背宽的地坪,几家小店像被谁随手撒落的火柴盒。最靠外的那间,门口挂一件褪了色的军雨衣,风一吹,像招魂幡。再往前,是一座颤颤巍巍的吊桥——两根铁索,几块木板,缝隙里漏得下整个山谷的绿。过桥时我故意跺了一脚,桥身荡开,像给大山挠了个痒痒。桥那头,木楼二层,就是我们被“下放”的宾馆。杉皮屋顶,杉木墙,一伸手就能掐出松脂。夜里,风从瓦缝钻进来,带着松针的甜,我睡成一根倒木。</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伙食好得令人心慌。土鸡是“飞鸡”,一日三趟从后山飞回;鸭蛋切开,蛋黄像夕阳滴在碗里。最神秘的是一盘“翡翠丝”,入口先是山泉的凉,再是舌尖的微麻,后来才知道叫“蛇菰”,长在背阴石缝,一年只露三十天脸。饭后,主人提来一只塑料桶,说:“去漂?”我以为是漂木,结果是漂流——两根毛竹扎成筏,一根当舵,一根当桨,顺山涧直下。水是从壶瓶顶下来的,一路把石头舔成鹅蛋。筏子撞上去,“咚”一声,心从喉咙弹回胸腔,像被山神当胸击了一掌。</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午后,我借口“买烟”,溜回桥头的小店。铺面只有两张课桌大,柜台后站着一个戴草帽的姑娘,衫袖卷到肘弯,露出两截新藕。她卖的是手工织的“格子布”,经纬里夹着山野的云;草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眼睛——山泉在里头养了两尾黑鱼苗。我问价,她伸三根手指,指尖有线头的倒刺,像小小的仙人掌。我掏钱,她却先递过来一把拐杖:“山路滑,拿去用。”声音轻得像松果落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什么叫“羞答答”——不是低头,而是把整个人缩进声音里,只留一双眼睛,替你亮着。</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此后每天,我都能“恰好”缺一把牙刷、一截草纸、一盒火柴。她的话仍少,却肯把名字告诉我:阿娇。说是因为最小,被爹娘娇惯。她有个姐姐,早年嫁到石门县城,带回过一颗水果糖,糖纸她至今还压在枕边。她说这些时,用指甲在柜台划一道线,像划一条能走出去的路。我问:“想出去吗?”她点头,又摇头:“怕迷路。”我把移动号码写在一张“芙蓉王”烟盒上,撕成两半,一半给她,一半留我:“等你有机会,就打我电话,我带你去看桂林看湘江,比这里的山还大。”她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月光在云上凿的两个洞。</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第七天一早,雾浓得能掐出水。我们收拾行李,准备滚蛋。我过桥,把剩下的半包“芙蓉王”递给她。她反手塞给我一只草编蚱蜢,绿得晃眼。我想说点什么,后头的人在催,只好把话咽回去,像咽下一口滚烫的松脂。车动了,我回头,吊桥在雾里一隐一现,像一根被剪断的琴弦。她站在桥那头,身影被雾越剪越小,最后只剩草帽上的一个红点——像大山最后一颗朱砂痣。</p><p class="ql-block"> 七</p><p class="ql-block"> 回城后,我天天攥着那张烟盒,等电话。两个月后,移动升位,6 变 11,我的旧号像被山神收走,连回声都没有。我试过写信,地址只写“壶瓶山桥头小店阿娇”,邮差退回:“查无此人。”后来,我换过三个单位,搬过两次家,那只草蚱蜢一直挂在钥匙串上,绿褪成白,仍不肯掉一只腿。偶尔深夜,我会梦见吊桥“吱呀”一声,雾散开,桥头空荡,只有一件褪色的雨衣在风中招手,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p><p class="ql-block"> 八</p><p class="ql-block"> 后来,听说壶瓶山通了索道,山顶有玻璃观景台,网红打卡点叫“湖南屋脊”石碑。我再去,已是二十年后的国庆。吊桥换了钢索,铺了防滑板,两头站着穿红马甲的保安。桥头小店变成“特产超市”,卖的是真空包装的土鸡、扫码溯源的蜂蜜。我问收银的小姑娘:“以前这里有个阿娇,你知道吗?”她摇头,递给我一张广告单:“先生,买袋‘阿娇’牌野菜干吧,新品牌。”我接过,袋子很精致,右上角印着一张笑脸,牙齿白得晃眼,却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两颗小虎牙。</p><p class="ql-block"> 九</p><p class="ql-block"> 傍晚,我独自走到旧址。旧木楼早拆,原址上立一栋四星宾馆,大堂里循环播放宣传片:“欢迎来到秘境壶瓶。”我绕到后山,在一块飞来石上坐下。夕阳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挂在山尖,汁液淌满西天。风从谷底上来,带着三十年前的凉。我掏出那只草蚱蜢,轻轻放在石缝里。草色早已褪尽,只剩骨架,在风里颤颤巍巍,像要飞,又像在等一个永远不响的电话。</p><p class="ql-block"> 十</p><p class="ql-block"> 下山时,我回头望。山脊如线,把天和地缝在一起。我忽然明白:所谓“失联”,并不是号码升位,也不是地址失传,而是那一座旧吊桥、一间杉皮屋、一双山泉般的眼睛,被时间整个搬走,连回声都没留。大山慈悲,它让你遇见,却不让你带走;它把遗憾种在你心里,像种一粒松子,任你用余生慢慢磨,磨出形状,却磨不出壳里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十一</p><p class="ql-block"> 车转过一个弯,壶瓶山彻底沉入夜色,像一页被撕下的日历,轻轻合上。我打开车窗,让风灌进来。风里有松脂、有溪水、有土鸡与野菜的余味,却再也没有一丝“阿娇”。我知道,从今往后,我所能记起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桥——一座用雾、用羞涩、用未兑现的诺言搭成的桥。桥那头,永远站着十七岁的阿娇,戴草帽,露虎牙,手里攥一张废烟盒,上面写着一个永远拨不通的号码。而我,不过是个迟到的旅人,把桥走成了一段独木,把“再见”走成了“永别”。</p><p class="ql-block"> 壶瓶山还在,阿娇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山把遗憾留给了我,我把阿娇留给了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