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握落日

三乐哥

　　我总疑心，落日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诗，要等山巅的晚风来拆读——连云絮掠过，都带着化不开的缠绵。

　　盘山公路往山顶蜷着时，暮色早像浸了浓墨的棉帛，从天边悠悠坠下来。踩上草甸的刹那，整个世界“腾”地烧起来：浑圆的日头悬在远山脊梁，活像造物主失手遗落的火球，把橘红、赤金、酡紫一股脑泼向天际。云被烧得发颤，边缘卷着金箔似的亮边，层层叠叠堆在半空，是被狂风揉皱又经熨斗烫平的绸缎。

　　草甸上的野芒草还凝着白日余温，茎秆在风里簌簌摇，每根绒毛都沾着碎金似的夕照。我蹲下去，指尖刚触到草叶，像突然摸到时光的末梢——春夏时嫩得能掐出水，此刻让落日镀成琥珀色，连摇曳都慢半拍，活脱脱贪恋阳光最后一吻的孩子。

　　远处的山被落日劈成两半。向阳的坡岸蒙着熔金的纱，每道沟壑都淌着暖黄的光；背阴的半边沉进黛青阴影里，偏山顶几棵孤树枝桠透亮，炭笔似的剪影，突兀却妥帖地立在天地间。山脚下村落早笼进淡紫暮霭，几缕炊烟细如丝线，偏要犟着往上飘，想去够天上的云霞。

　　风从山谷漫上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腥甜。掀我衣角，也搅乱天上的云。原先凝滞的晚霞猛地活了，赤金浪涛里翻出玫红漩涡，橘色云絮被扯成长丝带，缠缠绕绕擦过落日边缘。那轮红日像被无形的手托着，一点点往山后沉，每落一分，天就浓艳一分：橘红淌成玫紫，深紫里又洇出绯红，像谁把调色盘砸在天幕上，由着颜料乱淌乱融。

　　忽然想起小时候追落日的模样。放学路上踩田埂跑，凉鞋踢起的泥点溅在裤脚，蝉鸣在耳边炸成一片，总以为再快些，就能把那团滚圆的光堵在村口老槐树下。可此刻看它从容沉下去，才懂落日从不是离别——是场盛大的交接：把光交给晚霞，暖交给晚风，最后的温柔，留给等星辰的大地。

　　光线愈暗，落日边缘晕出柔曼的粉，像少女颊边的绯色。到最后，只剩小半圆弧，却依旧亮得晃眼，宛然山巅嵌了颗烧红的玛瑙。等它彻底隐进山后，天地暗了一瞬，紧接着，晚霞迸出更烈的光：紫色云镶了银边，玫红云团深处，仿佛有无数金砂在碎碎闪烁。

　　草甸上的野芒草浸在暮色里，只剩轮廓泛着微光。晚风凉了些，我裹紧外套，指尖还留着草叶的温。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淡成黛色，天空的晚霞却还在变深，像幅被时光晕开的旧画。远处村落的灯亮了，星星点点，是黑丝绒上落了萤火。

　　原来落日从不是结束。是光与影的诗行，是昼与夜的渡口。我立在山巅，看最后一缕余晖从指缝流走，忽然觉出自己也成了这交替里的一部分——心跳和晚风同频，呼吸与云霞共振，连影子都被暮色温柔裹住，像孩童时裹着祖母缝的旧棉被，妥帖，又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