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回不去的一代又一代</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何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凌晨三点,暴雨如注。外卖骑手李磊的电动车在积水的路面上打滑,他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保温箱——那里装着写字楼加班族的夜宵,也相当于他本月房租的三分之一。导航提示还有两公里,他却忽然想在雨中停一停。他从边远山区的乡村来到这座城市,他生活了整整五年,璀璨霓虹如星河泻地,却没有一盏灯真正属于他。而千里之外的故乡,祖屋门锁锈迹斑斑,院中荒草早已没过膝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不只是李磊一个人的迷茫。当80后在房贷与育儿的夹缝中艰难喘息,90后在灵活就业与职场内卷中反复摇摆,00后刚踏出校门就陷入“毕业即失业”的困局——我们这三代人,多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悬浮于城市与乡村之间,找不到一片扎根的土壤。在都市无法落地生根,回到乡土又难续前缘。我们的根,该落在何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农村,曾是父辈们安身立命的归宿,如今却成了我们回不去的远方。我仍清晰记得,儿时随爷爷去田埂拔草,他手中的锄头被岁月磨得锃亮。“土地最可靠,”他说,“是人类生存的根本,你种下什么,它就回报什么。”可如今再返乡里,村口小学或已坍塌,或改成养鸡场,或长满野草;曾经欢声笑语的晒谷场,如今只剩几位留守老人静坐石凳,目光空茫。他们的子女,有的在外打工,有的定居他乡。去年清明,我回乡扫墓,见邻家王大伯的祖屋塌了半壁,残瓦散落荒草间,如老人脱落的牙齿。村干部叹道:“全村常住人口不足百人,六成以上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等这一批人走了,村子也就真的没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回不去,不仅因为乡村缺乏教育、医疗资源,更因我们早已丧失了与土地共存的能力。父亲曾教我插秧,我却踩歪一整排禾苗;母亲让我喂猪,我竟因害怕獠牙而将食桶打翻在圈外。我们这代人,从小诵读“粒粒皆辛苦”,却从未真正体验春耕秋收的艰辛与喜悦。当土地再无法提供生存的依托,当至亲老去、手足离散,故乡就只剩下地图上的一个符号,仅存年节时分短暂的仪式感,再没有勇气说一句“我要回来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城市,同样给不了我们想要的安稳。大学同学张敏,在上海做了八年新媒体编辑,换过六家公司,最短的一份工只干了三个月。“不是我想走,”她说,“是公司说倒就倒。”去年年底,她公司资金链断裂突然解散,她捏着微薄的补偿金,在租住的房间里哭到凌晨——房租还剩半月,社保绝不能断,家里父母等着她寄钱看病。她说不敢恋爱、不敢买五百块以上的衣服,“总觉得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漂泊,不知何时才能靠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的“悬浮”,几乎刻进了我们这代人的日常。我们蜗居于老旧小区或城中村,六七平米的隔间只放得下一张床;三五人合租一套房,厨房积灰、卫生间排队,“家”成了临时歇脚的站点。周末偶尔和室友凑钱吃顿火锅,在氤氲热气中谈起“未来想安家在哪里”,话未说完,又各自低头刷起招聘软件;我们不敢轻言婚恋,生怕给不了对方承诺,连约会都要悄悄计算奶茶价钱。有人默默存钱想送心仪的人一件礼物,却始终没有勇气开口问一句“能否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不敢谈婚论嫁,怕承担不起对方的期待,也给不了彼此未来。在这悬浮未定的生活里,婚姻成了最沉重的奢侈品,爱情像是易碎的梦境。于是单身的男女越来越多,如同无根的浮萍,在城市的洪流中独自漂泊。村里的老人常说:“咱们这儿三十好几没成家的,都能组织两支篮球队喽。”可城市的写字楼间,又何尝不是如此?许多优秀的男女穿梭于地铁与公寓之间,却难以安放一段稳定的感情——不是不愿,而是在现实的夹缝中,早已失去了奔赴的勇气和力量。或许这一代人的婚恋困局,也是时代的一个苦涩侧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连过年过节,也总找借口留在出租屋——怕回去面对亲戚“赚多少、买房没”的追问,更怕看见父母眼中掩不住的期待又迅速黯淡下去。只能在视频里重复着“今年太忙,明年一定回”的谎言,挂断电话,望着空荡的房间发呆。这样的日子比比皆是,每个人仿佛都被生活推着往前走,却仍在缝隙中攥住一丝微弱的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租房而居,不敢买昂贵的家具——既囊中羞涩,也担心下次搬家时无能为力;我们勤恳工作,却不敢轻易辞职,生怕收入骤断;我们甚至不敢生病,一场感冒都可能耗去半月薪资。有数据显示,2023年全国灵活就业人员规模已突破2亿,其中80后、90后占比超七成。我们看似追逐自由,实则是被迫接受“不稳定”的生存状态——没有社保、没有年假、没有职业安全感,如履薄冰,时刻可能坠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更令人怅然的是,连记忆中的“情怀”也在无声消逝。童年的乡村夏日,是蝉鸣阵阵、星河垂野、奶奶摇着蒲扇讲故事的日子;城市的冬天,则有路边烤红薯的香气、商场圣诞树的光亮和同学之间的嬉笑追逐。可如今,乡间只剩下无边的寂静,街边小摊被连锁便利店取代,就连过年,也只剩群发祝福和抢红包的喧闹,再也寻不回一家人围炉包饺子、看春晚的温馨。今年春节,我在老家待了七天,除了帮父母做些零活,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刷短视频度日。偶遇幼时邻居,寒暄也不过是“在哪儿工作?”“一个月赚多少?”相视一笑,却再无话可说。仿佛这一代人,早已把情怀遗落在来路上,只剩下焦虑与迷茫,如影随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磊依然在暴雨中奔走送餐,只偶尔在等红灯时,望着手机里老家斑驳的院墙发愣——那上面还有他儿时用瓦片画下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张敏的网店终于开了张,却仍在深夜反复查着银行卡余额,担心下个月的房租。桌角那台攒钱半年才买的二手相机,她说想等一个晴天,去拍下城市的落日。而我写下这些字句时,窗外的都市依旧万家灯火,可没有一盏,能让我踏实地说出:这就是我的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在城市的洪流中踉跄前行,在乡村的回忆里频频回望,踮起脚尖,寻找那一处叫作“根”的所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它到底遗落在了哪里?我们这一代又一代,终究回不去故乡,也到不了远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