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如今的水果摊上,柑子之类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但在我的记忆深处,却永远封存着另一种“柑子”——那是在贫瘠岁月里,父母用沉默而笨拙的爱,为我们淬炼出的最甜美的恩赐。</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是在滇东北一个褶皱般起伏的山村里度过的。那里的土地仿佛被上天遗忘了,吝啬得很,只肯生出些瘦弱的包谷和苕。然而,我家屋后,却奇迹般地长着十几棵柑子树。它姿态倔强,树皮粗糙,像父亲那双永远洗不净泥土的手。每年秋风一起,那沉甸甸的、黄澄澄的果实,便成了灰扑扑的生活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我们兄妹三人整整一年中最盛大、最甜蜜的期盼。</p> <p class="ql-block"> 我们那时年纪小,哪里懂得生活的艰辛。只记得,每当柑子成熟的季节,母亲总会拣一个晴朗的下午,拿着背篼和一个小笼笼还有钩子,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些被阳光吻得最熟的柑子。她从不许我们动手,怕我们毛躁,碰伤了这些“金疙瘩”。摘下的柑子,大部分会被父亲整齐地码进两个巨大的背篼里。第二天凌晨,天还墨黑,父亲就背着这沉甸甸的柑子,踏上几十里的山路,赶到镇上的集市去。那弯弯的背上背着沉淀淀柑子,压在他的肩上,吱呀作响,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无声的艰辛之歌。</p><p class="ql-block"> 而留在家里的一小部分,便是属于我们的“盛宴”。母亲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柜子的深处摸出几个品相稍差的柑子——或许是被鸟啄过一口,或许是形状不够周正。但在我们眼里,它们依旧是无可替代的珍宝。母亲分柑子时,神情总是格外庄重。她先用湿布将柑子表皮细细擦净,然后放在案板上,用手拔开柑子皮把柑子均等的三份。我们三个孩子便围在火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吞咽着口水。</p> <p class="ql-block"> 分到手中的柑子,我们从不舍得立刻狼吞虎咽。而是要先捧在手里,感受那微凉光滑的触感;然后凑到鼻尖,深深地嗅那股清冽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芬芳。最后,才用指甲一点点剥开那金黄的外衣,让汁水的甜香“噗”地一下在空气中炸开。一瓣一瓣地放进嘴里,任由那股甜蜜的汁液在齿间迸射,流淌过喉咙,一直甜到心里去。而父亲和母亲,总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母亲的手里或许纳着鞋底,父亲的指间夹着一支芳草烟,他们一遍遍地说:“慢点吃,别噎着,都是你们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时竟天真地以为,他们是不爱吃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因为得了老师的表扬,兴冲冲地跑回家,将分得的那份柑子掰下一大半,执意要塞给母亲。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手,连声说:“你吃,你吃,妈不爱吃这个,酸牙。”可我明明看见,在我转身时,她极快地拾起桌上我掉落的一小块白色橘络,放进了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仿佛那也是无上的美味。</p> <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父亲卖完柑子回来,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解开层层包裹的布袋,里面竟安然躺着两个完好无损的、最大的柑子。桔红色的外皮,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像两盏温暖的小灯笼,照亮了我们惊喜的脸庞。父亲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白气说:“这两个,模样最好,没舍得卖,留着给我娃吃。”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满足。那时我不懂,为什么“模样好”的就舍不得卖。后来才明白,那不是舍不得卖,是舍不得我们吃不到最好的。那是他翻山越岭、在寒风中蹲守一整天后,所能带给我们的、最体面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成长,发生在我离乡去镇上读中学之后。离开了那个被柑子树荫庇的家,我才第一次看清了它的全貌。</p> <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春节回家,我帮母亲整理碗柜,无意间在最底层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干瘪得如同老妇人脸庞的柑子。它的表皮已经完全失去了水分,皱皱巴巴,颜色黯淡,却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执拗的香气我愣住了,举着它问母亲。</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哦,这个啊……去年你爸留的,说等你放假回来吃。结果你也没回来,他就一直不让扔,说放着,闻个香味也好。”</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雷电击中。我握着那个轻飘飘、却又重似千钧的干柑,背过身去,泪水霎时奔涌而出。原来,那些“我们不爱吃”的谎言背后,藏着的竟是这般深不见底的爱与牵挂。他们将所有的清甜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我们,自己却甘愿在岁月里,风干成我们回忆的背景,沉默,却芬芳永存。</p> <p class="ql-block"> 两个月前,我带着年仅十三岁的儿子去超市。他在琳琅满目的水果区穿行,对那些进口的奇异果、车厘子不屑一顾,却独独指着橙子说:“爸爸妈妈,我想吃这个。”</p><p class="ql-block"> 我给他买了一袋。回家后,他学着我的样子,笨拙地剥开,然后掰下最大的一瓣,踮着脚尖,努力地塞到我的嘴边。“爸爸妈妈,你吃,可甜了。”</p><p class="ql-block"> 我张开嘴,任由那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那一刻,窗外阳光正好,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家屋后那棵倔强的柑子树,看到了父亲挑着担子远去的背影,看到了母亲在灯下擦柑子时温柔的侧脸。那个干瘪的柑子,早已被我带回城里的家。我把它放在书桌一角,像一个沉默的座右铭。</p><p class="ql-block"> 它无声地告诉我,爱,从来不是喧嚣的表达。它就藏在那一个个被精心保留的柑子里,藏在父母那“不爱吃”的谎言里,藏在岁月深处,那永不消散的、金黄色的芬芳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