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香榭记:残荷深处的秋声

柞溪镜泊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久居京城,总觉秋意是藏在遗址肌理里的。它不似江南秋那般缠缠绵绵浸在烟雨中,也不似塞北秋那般浩浩荡荡铺在草原上,而是顺着圆明园断壁的裂痕、残柱的纹路慢慢渗出来,等你察觉时,连风里都裹着一层带着历史余温的凉意。那日闲步圆明园,本是想寻西洋楼遗址的沉郁,却在绕过福海西岸时,猝不及防撞进了苹香榭的秋——不是撞见一片瓦、一块碑,是撞进了一整树白蜡树抖落的时光,像有人在残榭的檐角挂了串碎金,风一吹,就把京秋的信笺,簌簌落在了我掌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苹香榭临着福海支流,残存的石基早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包浆,基座上隐约还能看见旧时雕纹的痕迹,卷草纹样的弧度里积着薄薄一层落叶,像是时光为它盖上的绒毯,只剩些断断续续的刻影,像谁没说完的往事。我寻了块临水的残石坐下,石面冰凉却不刺骨,指尖触到石缝里嵌着的细沙,恍惚是百年前流水冲刷的余痕。抬头便看见石基旁的白蜡树,该是伴着榭宇生长的,枝干遒劲地向天空舒展,有些枝桠甚至轻轻搭在残柱上,像历经沧桑的手,温柔地扶着旧友的肩。枝头缀满了细碎的叶,不是盛夏的浓绿,是染了秋霜的黄,浅黄、鹅黄、琥珀黄,还有些叶尖儿沾着点橙红,像被夕阳吻过的印记。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汽的清冽,白蜡叶便跟着晃,一片、两片,轻轻巧巧落在榭前的水面上,像给湖水寄去的明信片,顺着水波漂远,不知会漂进谁的旧梦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风掠过残垣时,会带着白蜡叶的气息钻进石缝,那是种淡淡的草木香,不浓烈,却很干净,像晒过太阳的旧书卷,裹着时光的温软。我曾在史料里读过“圆明秋深,叶伴残垣”,此刻才懂不是后人的臆想——这白蜡叶落得极有风骨,不是一团乱麻似的往下掉,是一片跟着一片,带着点沉缓的劲儿,像古卷里的墨迹晕开,慢而不滞,轻而不重。偶尔有几片叶落在残柱顶端,先停一停,似在与斑驳的柱面低语,再顺着柱身慢慢滑下,最后滚到脚边。我捡起来看,叶脉清晰得像碑上的刻纹,阳光透过叶肉照过来,能看见里面细细的筋络,像藏着秋与史的密码,每一条纹路里,都裹着榭宇繁盛时的荷香,也藏着岁月变迁后的沉静。</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得久了,竟觉周身的凉意都淡了些,许是被这白蜡树的暖意裹住了。圆明园的秋,总被人说带着点“悲凉”,可在苹香榭,我却没寻见半分凄楚——白蜡叶黄得明亮,湖水清得见底,连远处传来的游客低语声,都被风滤得温柔了。原来秋不是凋零的代名词,残垣也不是衰败的注脚,它们都是时光的另一种模样:秋把盛夏的热烈收起来,酿成清浅的凉;残垣把往昔的繁华卸下来,留作岁月的坚韧。就像这苹香榭,从赏荷的热闹,到伴叶的沉静,不是消亡,是换了一种方式与历史相守。曾经雕梁画栋的榭宇或许不在了,但白蜡树记得它的模样,落叶记得它的温度,连流水都记得,当年曾有荷香顺着风,飘进过帝王的衣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夕阳西下时,我才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苹香榭的残石镀上了一层金,白蜡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水面上,像给残基系了条黄绸带。风里依旧有叶声,簌簌的,像谁在轻声说再见,又像在说,明年秋来,我还在这里守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实我们与这苹香榭、这白蜡叶,本是同路人。一生都在跟着时光走,从繁盛到沉静,从喧嚣到淡然。可不必怕岁月的磨蚀,因为每一片叶的落下,都是给历史写的信笺:见过盛世的荣光,就该懂残垣的厚重;历经时光的流转,就该惜当下的安宁。京秋的好,恰在这圆明园的白蜡风里——它不沉溺于过往的悲戚,只让你慢下来,看一片叶如何落得从容,看一方残榭如何守得坚定,看时光如何在黄与白、残与全之间,写出最淡也最沉的诗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大概就是秋与史给人的启示:真正的铭记,从不是留住繁华的幻影,而是学会与岁月对话,在残垣里寻见力量,在落叶中藏好希望。当风再次吹过苹香榭,那簌簌的叶声,便是历史在轻声叮嘱:所有历经时光沉淀的存在,都自有其温柔的重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