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年的秋天来得沉默。玉米本该在阳光下晒出金黄的脆响,可老天爷偏不给脸,阴雨绵绵下了一个月,地里像泡在凉水里的布鞋,踩一脚就咕叽冒水。我站在田头,看着那些本该干枯挺立的秸秆,如今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像一群被淋透了的鸡,连风都懒得抬一下头。</p> <p class="ql-block">可就在这片死气沉沉的灰黄里,我瞧见了一抹绿。一株小苗从倒伏的秸秆缝里钻出来,叶子嫩得能掐出水来,茎秆微微泛红,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它不声不响地顶开腐叶和湿泥,把脑袋探向灰蒙蒙的天。我蹲下来看它,心里竟有点发酸——这哪是长出来的,分明是拼出来的命。</p> <p class="ql-block">那天清晨我再去地里,露水还没散,那小苗的叶尖上挂着水珠,亮得像镶了银边。枯叶堆在它脚下,像一堆旧账本,而它就这么站着,清清爽爽,仿佛昨夜的雨不是折磨,而是给它的洗礼。泥土湿得发黑,踩上去黏脚,可这小东西的根却扎得结实,一滴水珠滚落,砸进土里,连个坑都不留,可它还在长。</p> <p class="ql-block">后来我发现,不止这一株。好几处秸秆堆里都冒出了这样的小苗,有的是从玉米棒子上直接发的芽,苞叶还没完全剥落,嫩芽就顶了出来。它们不等阳光,不等晴天,就在霉味和腐烂里,把命一点一点往上送。我蹲在地里数了数,竟有七八处。它们不说话,可比什么都吵。</p> <p class="ql-block">一根干透的玉米秆横在地上,裂得像老人手上的皴纹,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发白的芯。可就在它旁边,一株小草绿得扎眼,叶子窄窄的,却挺得笔直。我忽然觉得,这地没死,只是换了个活法。老的倒下了,新的就从它的尸骨里爬出来,连个招呼都不打。</p> <p class="ql-block">最让我愣住的,是那株从玉米芯里钻出的幼苗。它就长在原本该被收走、被磨成粉的玉米棒上,芽从粒缝里挤出来,带着水光,绿得像春天偷跑进了深秋。枯叶层层叠叠地围着它,像一场葬礼,可它偏偏在这葬礼上出生。我伸手碰了碰那片叶子,凉而脆,像是随时会断,可它却稳稳地立着,像在说:我还活着。</p> <p class="ql-block">我捡了几粒发芽的玉米带回屋,摊在窗台上。它们颜色发暗,有的裂了口,嫩芽弯弯曲曲地钻出来,像蜷着的小虾米。邻居路过摇头:“这都废了,种不得了。”可我知道,它们不是废了,是急了。天不给机会,它们就自己挣一条路。芽虽小,可那股劲儿,比雷声还响。</p> <p class="ql-block">老李还在地里忙。他穿着红蓝外套,戴着那顶洗得发粉的帽子,站在装满玉米的篮子里,像一座不肯倒的泥像。篮子沉得压进泥里,他得一脚一脚往外拔。旁边桶里泡着刚掰下的玉米,表皮都起了霉点。他不说话,只一筐一筐地往外运。地太湿,车进不来,只能靠人扛。我问他:“值当吗?”他头也不抬:“收一点是一点,地不哄人,就怕人先认命。”</p> <p class="ql-block">远处的低洼地已经成了水塘,玉米泡在水里,顶着半截身子,像一群溺水的人举着手。老李说,那边基本没救了。可就在那片水里,我看见一株玉米的穗子上,竟冒出了细小的绿芽——它在水里发了芽,像在绝境里写了一封求生的信。</p> <p class="ql-block">还有人蹚着齐踝的水,在田里搬篮子。篮子沉,水冷,每走一步都像在拔河。可他们还是弯着腰,一趟一趟地运。没人喊累,也没人骂天。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可地里的活不能停。玉米烂了,就抢收还能吃的;苗死了,就等来年再种。人活着,地就活着。</p>
<p class="ql-block">这一个月的雨,是老天爷的脾气,可地里的命,从来不是天给的,是一寸一寸争来的。那些发芽的玉米,不是怪胎,是倔强。它们不等晴天,不靠风扬,就在腐烂里扎根,在黑暗里抬头。我忽然明白,庄稼苦,可从没认过输。人也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