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东柴下乡:从军营到田间

半山

<p class="ql-block"> 谷溪</p> <p class="ql-block"> 10月初的风带着秋凉,掠过山坡的梯田时卷起几簇枯黄的叶子,露出底下略带潮湿的褐土——那几弯刚收完谷子的土地,还留着谷茬整齐的断口,沾着十月特有的、混着泥土与枯草的清冽气息。田埂边的狗尾草早已结了籽,毛茸茸的穗子被风拂得伏下身子,又固执地扬起,像在和这秋光较劲。</p><p class="ql-block"> 我在部队办完最后一道转业手续,手里攥着领来的520元——那是10个月工资凑成的安家费,还有200元一次性差旅费,后勤处给打的黄花松木箱子,棕褐色的木纹里,藏着我八年军旅生涯的全部“犒劳”。箱子不沉,却像压着山沟里的日升月落,压着钢炮的轰鸣与战友的笑声。我踏着金秋的脚步带着复杂的梦想走上回乡之路。</p><p class="ql-block"> 为了赶上最早一班去石家庄的列车,田教导员凌晨5点就叫起了司机,招待所门口早已站满了来送行的战友。当北京吉普的引擎响起,我回头望那片生活了八年的山沟,紫金山的轮廓在晨雾里渐渐清晰,第一缕阳光洒在山尖,像给沉默的山体镀上了层金箔,活脱脱是披甲伫立的勇士。这里的每座山都记得我施工时留下的汗,每条路都印过我出操的脚印,连营区那棵老槐树都还挂着我画过的速写——眼泪没忍住往下掉,原来每个军人离队时的不舍,都是这样又酸又烫,烙在心上。我和田教导员、穆发和、汤振清,还有通讯员小刘、小李、小陆一一拥抱,手掌拍在彼此肩上,力道重得像要把这份情谊攥进骨头里,说不出太多话,只反复道着“常联系”,可谁都知道,这一别,再相见难如登天。</p><p class="ql-block"> 转业后我被分到肃宁团县委,在当年的安置里算是不错的——这批转业军人大多去了公安、工商、司法这些穿制服的部门,可我刚脱下军装,实在不想再套上另一身“规矩”,更怕在本乡本土执法时抹不开面子,再说那些业务我一窍不通,团县委的工作,倒让我觉得踏实。</p><p class="ql-block"> 1979年开春,县委提出“农业大上,干部大下”,机关三分之一的人要下乡,我也在名单里,被分到后堤公社东柴村——这是县委书记韩国章的“联系点”,算是全县的“试验田”。村子离公社两公里,五百多户、两千多人守着四千二百多亩耕地,产量在全县中游,班子稳、矛盾少,典型的“条件适中”,不用啃硬骨头,却也难出大动静。</p><p class="ql-block"> 既然是书记的点,工作队员自然“高配”:组织部长申宜信、商业局长闫新年、人行行长石玉泉、农办副主任任国荣、种子公司经理张会山、粮食局局长……八个人里,只有我和老郭没职务。老郭是老公安,名义上管“安保”,可那年月村里道不拾遗,他真正的“战场”是灶房——每天围着锅台转,劈柴、生火、揉面,把灶台打理得比办公室还整齐。</p><p class="ql-block"> 我年纪最轻、职务最低,刚从部队转业,对种庄稼、管村务一窍不通,成了队里的“补丁”:谁喊我就跟谁走,帮着量地块、记工分;没人喊时,就蹲在灶房帮老郭烧火。老郭最会做戗面馒头,面发好后,他一边揉一边往里面加碱水,面团在他手里转得飞快,直到揉出温润的光泽,他才停下来让我闻:“闻到这股麦香没?得揉到不粘手,碱才正好。”接着他揪块面团,攥成条,两手轻轻一搓,“啪”的一声脆响,面团落在案板上:“成了,这碱就没差。”然后他把大面团揪成大小均匀的剂子,边揉边往上面戗干面粉,反复折叠、按压,让干面粉慢慢融进面团里,一个个饱满挺括的馒头就立在了篦子上。</p><p class="ql-block"> 我烧火时就盯着他的动作学,几个月下来,蒸馒头、包包子、擀面、烙饼样样拿得起来,连柴火的火候都能控得精准——什么时候用“武火”让水快开,什么时候转“文火”让馒头慢慢发,比记会议笔记还熟练。后来才懂,老郭教我的不只是做饭,这火候里藏着的“分寸”,比在会上喊口号管用多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肃宁的财政紧得厉害,年年完不成预算,连干部工资都常要跟邻县借钱。县城就一条主街,还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下雨时满是泥坑,其余的“街道”,其实跟宽点的胡同没两样。可越是没钱,干部们越忙——街上熟人碰见,第一句话准是“忙吗?”“忙!”“忙啥?”“说不上,瞎忙!”</p><p class="ql-block"> 这“瞎忙”大多是自找的:种什么庄稼、施多少肥,本是农民自己的事,干部偏要替他们统筹计划,从春耕到秋收,开不完的会、学不完的文件。把本该农民拿的主意揽到自己身上,矛盾自然就堆过来;社员们听会听疲了,出工不出力,地里的亩产多年在三百斤上下徘徊,怎么催都上不去。</p><p class="ql-block"> 最累的要数闫新年局长,催种催收、组织开会、汇报学习,从耕地播种到锄草打场,连睡个囫囵觉都是奢侈。麦收那十天,太阳刚冒头就下地,直到天黑透才回来,麦子却只割了一半。我们每天清晨四点起床,下午摸黑收工,吃晚饭时都八九点了,还得接着开会学习。社员们干了一天活,到家就想瘫着,让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开会,没谁情愿——说好八点开的会,能九点到齐就不错了。我坐在角落里,听着台上讲得口干舌燥,上下眼皮直打架,时不时就打起呼噜,坐我旁边的老郭总用胳膊肘悄悄捅醒我,怕我被领导看见。</p><p class="ql-block"> 一次散会后,我跟老郭吐槽:“咱们天天这么折腾,怎么就不见效呢?”老郭蹲在灶房门口抽着烟,吐了个烟圈说:“儿媳妇不生养,老公公再急也白搭。”就这一句话,把“干部忙得团团转、社员蔫得不想干”的悖论点透了——没把社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干部再卖力气,也是白忙活。</p><p class="ql-block"> 六月初,我儿子出生了。满月后,我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二十里地,从村里回县城看妻儿,累得腿都打颤,心里却甜得很。老郭知道了,拍着我肩膀说:“添了大胖小子,得请客啊!”第二天我就去集上买了猪头肉、两瓶白酒,在灶房里摆了小桌——那时候干部下乡没补助,吃喝全是自费,没人敢占村里一点便宜。</p><p class="ql-block"> 秋收后,队长拎来一筐花生,说是给我们的“辛苦费”。申宜信部长立马掏出五块钱递过去:“这花生算我请客,钱你一定收下。”队长推辞:“就这点花生,不算多吃多占,你们天天帮着干活,哪能要钱?”申部长脸一板:“干活是干活,收东西是收东西,两码事!”再三“呵斥”,队长才把钱接了。没过几天,二队一匹马误饮氨水死了,队长拎来一块马肉,闫新年局长赶紧掏钱:“上次申部长请了客,这次算我的!”队长急了:“队里把肉分给社员都没要钱,给你们还能要?”大家都笑了,那晚灶房里飘着煮花生和炖马肉的香味,就着石玉泉行长带来的白酒,热热闹闹喝到半夜——原来廉洁和热闹,从来都不矛盾。</p><p class="ql-block"> 风气好不好,看上面就行。听说中央开会都喝白水,谁要喝茶得自己交两毛钱;肃宁的工作队员也一样,二百多号人,没一个敢吃村里的请。韩书记家就在县委旁边,百姓推门就能进,他总是客客气气的;出门近点就骑自行车,司机常开车追着给他送文件。有一次,他戴个草帽、卷着裤腿,直接下地跟社员一起栽棉花,队长赶紧去找闫局长,等闫局长赶过来,韩书记早被司机接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告诉老闫,我没事,就是随便看看。”</p><p class="ql-block"> 在村里待了半年,我心里渐渐有了个简单的结论:农民“出工不出力”,根子不在懒,在“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谁还愿意掏真力气?要想让地里多打粮,得先把生产自主权还给农民,调动起他们的劲头;要让干部不再“瞎忙”,得让政策顺着人心来,别再越俎代庖。这层窗户纸,那时候不敢公开捅破,却在我心里越发明亮。</p><p class="ql-block"> 没多久,我工作调动,要回县城了。离开那天,老郭从灶房里拎出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刚出锅的戗面馒头:“带着,让弟妹也尝尝我的手艺。”我咬了一口,麦香混着热气涌进嘴里,踏实又暖心。那一刻突然明白:田地里的好收成,从来不是靠“大会战”催出来的,也不是靠干部“瞎着急”盼出来的,得靠农民自愿干、靠市场说了算、靠实在的制度托底——就像老郭蒸馒头,火候到了、碱放对了,自然就香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