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华盛顿国家艺术馆说起: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中庸之美”(第18展厅)

Tieq lu (陆铁强)

<p class="ql-block"> 文艺复兴时代的几位大师们,达芬奇的画少而精,在整个西半球只有一幅他的油画,在华盛顿国家艺术馆。它就是达芬奇22岁时所画的肖像画(可能最早的一幅《吉内薇拉‧班琪(Ginevra de’ Benci)》(展厅6)。这幅画我曾经介绍过,这篇就不多说了。</p> <p class="ql-block"> 大约在1482年至1498年间,达芬奇受米兰公爵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聘请,来到了意大利北方的米兰。从现存的绘画作品看,达芬奇在米兰大约16年左右画了很少几幅画,可能当时他的注意力主要放在科学工程等项目。但是仅有的几幅画,每一幅都是精品,即便是当时就受到人们的青睐,所以在他的周围,甚至在意大利北部形成了一个达芬奇风格的画派。艺术馆的18展厅主要就是展示这个画派的作品。这些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题目上所提到的“中庸之美”。什么意思呢?“中庸之美”意味着,他们追求的是一种理智而温柔的平衡,既不冷峻,也不炽烈,而是在光影与情感之间,维持一种“中庸”,情感被理性所节制,理性又被人性所温润。达芬奇最著名的《蒙娜丽莎》除了有种“神秘”的感觉之外,本身也有“中庸”这样的特点。</p> <p class="ql-block">《蒙娜丽莎》</p> <p class="ql-block">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18展厅里的作品。</p> <p class="ql-block">展厅内空荡荡,几乎没有游客。</p> <p class="ql-block">第一幅是伯纳迪诺·卢伊尼(米兰画家,约 1480–1532)的《贵妇肖像》,1520/1525 年作,木板油画。</p> <p class="ql-block"> 达芬奇(1452-1519)比卢伊尼大28岁。尽管,从文献上看卢伊尼好像不是直接的达芬奇学生(达芬奇离开米兰时,他18岁),但是达芬奇在米兰艺术界的影响深远。从上面这幅画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相比较,我们是不是能看出他们两者画风十分相似。</p><p class="ql-block"> 画中见到这位右手持有一条链子,左手微妙地伸出,似乎在指向自己或调整饰物。这类姿态常常与“贞洁、矜持、内在美德”的象征意义相关。她左手中抱着一只小型动物(可能是貂或雪貂),这种动物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常与高贵身份或婚姻相关(与达·芬奇的《抱银鼠的女子》相呼应)。貂还象征纯洁和忠贞。</p> <p class="ql-block">  下面我们来看第二幅《抹大拉的玛利亚》,也是上幅画的作者卢伊尼画的。</p> <p class="ql-block"> 蛮有意思的是,如果不去看上幅画的题目,可能会觉得又是一位贵族女子的肖像画。但它不是,它是一幅宗教画。抹大拉的玛利亚在《新约》中曾为罪妇、后忏悔并成为耶稣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所以画中她手中持有的香膏罐是为耶稣膏足时使用的象征性器皿,因此也成为辨认她身份的传统标志。这位画家的画风实在很像达芬奇,她的眼睛画得很有特点,有人称为“卢伊尼式”的眼睛,表情介于微笑与冥想之间,目光微侧而未与观者相遇,流露出克制的温柔与内在光辉,与《蒙娜丽莎》有些相似。光线柔和地从左侧倾入,照亮她的额头、鼻梁与双手,使面部与手的质地几乎如雕塑般明净。画中可见典型的达芬奇所倡导的晕涂法。其色彩的应用是有特殊意义的。绿色衣服是代表信仰,是玛利亚精神中“生命的再生”,红带、白袖代表了热情与纯洁。</p><p class="ql-block"> 在西方艺术中《抹大拉的玛利亚》大多都描绘她忏悔时的痛苦,或者是陷入沉思之中,而这幅画中,我们能见到的是灵魂被宽恕后闪发出的宁静光辉,而她的微笑介于人性与神性之间,这正是文艺复兴晚期的一种温柔之美,算不算是“中庸之美”?</p> <p class="ql-block"> 第三幅再介绍这位画家卢伊尼的《康乃馨圣母(The Madonna of the Carnation)》,它作于约1515年。这幅是宗教画,从画中还是能见到这样的“中庸之美”,画中呈现出一种柔和、含蓄而深情的圣母意象。</p> <p class="ql-block"> 画面表现圣母玛利亚怀抱圣婴耶稣的温情场景。圣婴手中握着一支康乃馨,在文艺复兴图像学中,这一花朵具有深刻象征意义:红色康乃馨象征基督的受难与血的牺牲;同时也代表母子之间的爱与神圣婚约(圣母与上帝之子之间的灵性结合)。圣婴天真地握着花,似乎并未理解它所预示的悲剧;而圣母的低首神态则透露出隐忍的预感与慈爱的忧伤,体现了“喜悦与预兆交织”的情景。圣母的蓝色披巾与红色衣袍仍沿袭传统象征:蓝色寓信仰与永恒,红色寓爱与受难。从圣母的脸部还是能见到达芬奇的影响,圣母低眉含笑、内省宁静 ,非常人性化 。这里圣母在此不再是神坛上的象征,而是一位带着忧思的真实母亲。</p> <p class="ql-block">  第四幅画是焦万尼·安东尼奥·波尔特拉菲奥(米兰画派,1467–1516)的《青年肖像》。</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上面所讲的画家卢伊尼只是受达芬奇影响的话,那么下面这幅画的作者乔瓦尼·安东尼奥·博尔特拉菲奥(Giovanni Antonio Boltraffio 1466/1467-1516)是达芬奇真正的学生。</p><p class="ql-block"> 当达芬奇于1482年从佛罗伦萨来到米兰,为公爵工作时,波尔特拉菲奥才十五岁。这个年轻人很可能很快就进入了大师的画室学习,而则在1491至1498年(25岁-33岁)间,巳成为达芬奇(当时也只不过39岁-47岁)的首要助手,他在其工作坊中成长起来的。这幅作品作于约1495–1498年 ,也就是达芬奇创作《最后的晚餐》同期。所以,当时的诗人卡西奥曾称博尔特拉菲奥为“莱昂纳多的唯一弟子”。</p> <p class="ql-block">  这幅画是在波尔特拉菲奥创作的最佳时期,他以达芬奇的风格绘制男性肖像,柔和塑形的面容被光线照亮,长长的金色发丝勾勒出轮廓。这位才华横溢的弟子以更简朴的语言,再现了达芬奇的某种理想,他并没有简单地复制列奥纳多式的姿态或表情,而是像列奥纳多本人那样,全神贯注于尽可能生动地传达模特的存在感。通过光与影、色彩的微妙渐变,他让我们感受到脸颊的柔和弧度、嘴唇与眼神的灵动,以及头发那种柔软、轻盈。据说,波尔特拉菲奥的一些作品部分是由列奥纳多亲手参与绘制的。所以有位艺术评论家写道:“这幅《青年肖像》的非凡之美,是否正源于这种师徒间的合作?”</p><p class="ql-block"> 确实是幅好画!这里没有炫目的服饰装饰,只有纯净的姿态与内在光,其表情含蓄。这种精神气质与达•芬奇一派关于"肖像不在于相貌,而在于心灵”的理念一致。因此,这幅肖像不仅是写实,更是性格与灵魂的显影。</p> <p class="ql-block">  好,接下来看第五幅画。这幅画没有署名,只是写道</p><p class="ql-block">Follower of Leonardo da Vinci</p><p class="ql-block">Florentine, 1452 - 1519</p><p class="ql-block">Portrait of a Young Lady, c. 1500 oil on panel transferred to hardboard</p><p class="ql-block">【达·芬奇的追随者</p><p class="ql-block">佛罗伦萨人,1452–1519</p><p class="ql-block">《年轻女子肖像》</p><p class="ql-block">约1500年</p><p class="ql-block">木板油画(后转贴于硬质纤维板)】</p><p class="ql-block">又是一幅好画!很有看头</p> <p class="ql-block"> 上面这幅画的作者称为“达·芬奇的追随者”,也就可能是他某个弟孑,从构图、光影与心理表现手法来看,与列奥纳多肖像的理念完全相符。说明了当地的画家们吸收了他对光、面部结构与心理细腻性的探索。</p><p class="ql-block"> 这位女子以严格的侧面像呈现,头微微低垂,肩部柔和转向。这种构图继承了15世纪意大利宫廷女性肖像的传统,但在处理上更加柔和、圆润。这位女子的脸部通过柔光渐变完成的,是一种典型的达芬奇的“晕涂法”。背景为纯黑,去除了环境叙事,强化了人物的“内在光源”。光线从左上方柔柔落下,照亮女子的额头、鼻梁与下巴,构成一种温柔的雕塑感肩部的白色丝袖与颈间细链,在暗调中闪出微光,强化了肌肤的透明感。这位女子面容宁静,目光略下垂,唇部微启,透露出沉思或温婉的内省感。与观众没有直接交流的视线,体现的是一种心理独立的女性形象。尽管是侧面像,但她不再是宫廷符号,而是一个有思想、感受的“人”。它把十五世纪的肖像仪式转化为十六世纪的精神肖像。不再追求社会身份,而是追求人物内在的光、宁静与思想。</p> <p class="ql-block">  上面这五幅画都是小画,我们来看一下这个展厅中的大画。</p><p class="ql-block"> 第六幅也是上画讲过的画家卢伊尼的作品,一幅尺寸较大的画。它是一幅主题画《维纳斯》。我并不太喜欢它,远不如卢伊尼的其他小画。</p> <p class="ql-block"> 相信很多朋友在观看这幅画时也会产生与我相同的感觉,觉得画中的人物不太像“爱神维纳斯”。如果从源头来看,卢伊尼是师从达芬奇(尽管不是直接的学生),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区别在于:米开朗基罗用“激情”塑造肉体,拉斐尔用“和谐“组织”情感,而达·芬奇用“理性”揭示生命。当然,,达芬奇的“理性”不是单指冷静的思考,而是认为美存在于自然结构中,而非外在的情感,也就是他不追求外在的戏剧冲突,而追求内在的精神均衡,也就是“中庸之美。卢伊尼忠实地遵循了这一原则,在之前介绍的三幅画中表达得很好。但是,这次画异教(古典神话)中的“爱神维纳斯”。我们熟悉的最好的几幅《维纳斯》画,出自波提切尼,乔尔乔内,提香等画家。与它们相比,这幅画明显少了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确实,它具有那种“中庸之美”,理性的内敛,温柔与克制,但它的不足之处,恰恰也源自这种理性的内敛,温柔与克制。画中人物在表情上非常平静,甚至近乎冷漠。这种“过分的内敛”让观者难以与她产生情感共鸣,换句话说,她缺乏温度。文艺复兴的伟大裸体形象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们让“肉体”与“灵魂”彼此震荡,而卢伊尼的维纳斯更像一个“理性构图的女性”。所以看起来,她既不像女神,也不像凡人,倒更像一个“模特”。以上这是最主要的因素,当然其次还有,姿态与构图的僵硬,动感不够,躯干略显板直,手势处理都略显笨拙。总之,这幅《维纳斯》中,误用了“达·芬奇式的中庸之美”,你看这幅画中维纳斯面部与前面他所画圣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裸露了身体。所以,他用圣母的灵魂,去画爱神的身体,确实有点儿奇怪。</p> <p class="ql-block"> 最后要介绍的第七幅画《哀悼基督》,它也是一幅尺寸较大的画,是画家安德烈亚·索拉里奥(Andrea Solario)画的。</p> <p class="ql-block"> 上面曾说过卢伊尼画的异教(古典)体裁的《维纳斯》表现得不好,那么,另外一名画家,画的宗教色彩相当强烈的主题会怎么样的?也就是可以看看达芬奇画派如何处理基督教中“悲伤”这个主题。</p> <p class="ql-block"> 安德烈亚·索拉里奥(Andrea Solario 1465-1524)出生在米兰,但是早年在威尼斯学习绘画,1490年(25岁)回米兰。当时达芬奇正在那里,直到1499年才离开。所以,两人相处有9年时间,可能没有直接的师承关系,但达芬奇的影响肯定很深。</p><p class="ql-block"> 我对艺术欣赏方面也是外行,但是喜欢比较,相信中国一句老话“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西方画家画这个主题的作品非常之多,我来举两幅最好的画来作对照,索拉里奥画这幅画大约的时间在1505年左右,在它之前有尼德兰早期画家罗希尔·范德魏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的《下十字架》(1435年),之后有提香的《基督下葬》(1520年)。蛮有意思,正好三幅画恰好反映了北方文艺复兴 ,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盛期画派的情感与形式的演变。</p> <p class="ql-block">罗希尔·范德魏登的《下十字架》(1435年)</p> <p class="ql-block">提香的《基督下葬》(1520年)</p> <p class="ql-block"> 我们可见范德魏登画中具有强烈的戏剧性与宗教激情;圣母晕厥、人物表情扭曲。空间极度紧密,人物挤满前景,基督身体与圣母平行倒下,形成十字式悲剧对称;几乎无透视远景。</p><p class="ql-block"> 而提香的画中暗色背景与强烈对比光,表现悲剧张力,画面运动感强:人物在转移遗体的瞬间;身体扭动、光影剧烈,充满了动态;表现出强烈的人性痛苦,画面几乎达到了巴洛克风格的特征。</p><p class="ql-block"> 对比之下,索拉里奥就相当有意思,蛮体现出达芬奇画派的“中庸”与“温文尔雅”。即使在这样极其悲伤的宗教场面之中,照样背景中有着清晨光线般的明亮,而且,空间开阔,有山有水,人物安排也相对均衡,围成柔和的半圆,人物情感尽管也呈悲哀,但比较含蓄、有的陷入沉思;总之相对还处于一种静态,表现出一种人文化的悲悯;更像是在举行一场宗教仪式。总的感觉是“悲”而不“伤”。</p><p class="ql-block"> 当然,范德魏登与提香的这两幅画都是西方艺术史上的名画,这幅画在各个层次上都远远不及,但是,通过比较,能够更深入,更形象地理解达芬奇画派的特点形象。</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达芬奇风格中的“中庸之美”在艺术史上持续的时间并不太长。随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过去,西方艺术很快转向“矫饰主义”的画风,紧接着就是“巴洛克风格”。“巴洛克风格”又走到另一个极端,让感情像洪水一样汪洋恣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