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一<div><br> 两千一百四十三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落魄的马蹄,踏破了罗布水泊凄美的残月。当我终于因为逃亡的艰辛跌下战马,怀里仍然抱着汉武帝赐给我的,已经被10年的风雪剥蚀得只余下一根秃杆的使命节*。</div><div> 她不是使命,而是我的生命。<br> 长安,我的魂魄。因为出使西域的王命半途夭折,我已无颜东归……<br> 一阵水泊的湿爽与芬芳,还没来得及睁眼,我已经感觉到这天堂的温柔与惬意,像复苏的蝴蝶,又一次被朝花唤醒。<br> 而这不是天堂,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你搂我在怀,暖我在你的芳馨里,水滨的篝火还在一闪一闪,等待这水泊的又一轮朝阳从东方升起。<br> 这不是天堂却胜似天堂的邂逅,试图用你绝世的美丽,改写一段东西交融的欧亚历史。<br> 你小心翼翼地把羊皮囊的吸口伸进我干裂的唇,一股奶香,沿着已然冷凝的血脉流淌,便瞬间点燃了我全部的意志。 </div><div> 感觉一只温柔的手,正揩去我的一脸尘土,惺忪地开眼,你正无比喜悦而怜爱地看着我笑。<br> 大而亮的眼睛,像长安最圆润的月。窄而高而长的有些夸张的鼻子,像祁连雪山的梦,熠熠生辉,全是高贵。而你薄薄的红唇,微翘的嘴角,却又恰似秦岭脚下我老家的表妹……<br> 梦里依稀,似曾相见,却又无比亲切地陌生着,因为你太异样的美丽脸庞。<br> 突然一声骏马长啸,我本能地一跃而起,你吓了一跳,我旋即低下失礼的头。<br> “你,这是要继续走吗?”——你居然可以用生硬的汉家语言这样问我,而不是吐火罗语。<br> “是的,我有王命在身,已经怠慢了整整10年”。<br> “可以不走吗?你看,这儿多美!”<br><br></div> 我环视了一眼胡杨丛林里水波荡漾的湖泊,稍远的地方,一位美髯雪白的老翁正在专心致志地垂钓着惬意无比的晨光。蓝天和朝霞之下,氤氲的水气,梦幻般辽阔。当我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你大方而热情的脸庞上,一阵莫名的心酸,哽住了喉头,“我一样舍不得,永远也放不下!尤其是你!”<br> “还来吗?”<br> “一定的!”<br> 当我持节跨马那刻,太阳正涨红了脸,我躬下身,双手抱拳,深深地向你道别。<br> 你已经回到自己的独木胡杨舟上,长篙斜倚,婷婷玉立,秀发飘飘,褐色的毛织裙边,在微风中,在水中央,在太阳的这边,闪耀着银色的光芒。<br> “你叫什么——?”你笑着,大声问。<br> “就叫我骞哥哥吧——!”我大声回答。“你呢,以后我在西域的梦里该怎样呼唤?”<br> “楼兰!骞哥哥!我——叫——楼——兰——!”长发飘着,银光闪着,微风拂着。你爽朗的银铃般的笑声,惊起芦苇丛里一群银色的飞鸟……<br><br><br><br> 二<div><br> 两千一百四十三年以后的今天,当我循着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又一次来到塔克拉玛干,寻找我曾经梦幻般美丽赛江南的水泊,寻找比我表妹比我匈奴的爱妻都更加美艳的楼兰姑娘时,我怀揣了两千多年感恩之心,面对这一片寂寞大漠,满眼黄沙,无尽戈壁,失望的情怀,几乎哭出声来!我双手合成喇叭,高声呼唤:“楼兰——楼——兰——,你在哪儿——?……”<br> 我曾经的水泊与绿洲呢?我丝绸之路上塔克拉玛干东边最繁华的城廓呢?我日夜思恋着的你那泛香的怀抱呢?<br> ——一个叫斯文·赫定的洋人,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肩头,他诡异地笑着说“你的楼兰美女已经被我驮走了,在100年前。”<br> 我冷不丁拔出随身佩戴着的御赐宝剑,斯文·赫定本能地后退几步,双手狂摆,“NO!NO!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一个叫斯坦因的英国人,还有许多中国之外的洋人,他们也偷了!”<br> ……<br><br></div> 人生中有许多变数是无法预测的。如果可以预测,你就不会选择罗布泊,那样,欧亚文明就少了一份让人扼腕欷歔的遗憾。<br> 大自然不可以复制,就像历史不可以复制就像你我的爱情不可以复制一样。<br> 漠风劲劲,面对自己迟到的双脚,我无奈地跪在塔里木盆地的胸脯上,双手捧起一抔黄沙,我感觉到我楼兰恋人的温柔与细腻。又一阵风过,飕飕然而有声,细沙顺着我的十指轻轻飘扬起来,飘进我的眼角,瞬间便化作泪水,风干在我沧桑的胡茬之外。<br> 我曾经拥有的楼兰,你像一出远古的梦,整整美了我两千多年。而真正的楼兰,因为你祖先太遥远的迁徙,因为那些叫地中海叫黑海叫阿尔泰山和南西伯利亚的4000年以上的往事,那些太深邃的属于文明原初的历史,已经不是因为像我一样痴情的追求,就可以拥有的了!<br> 楼兰,我的亲爱,我的古丽,你是世界的!<br> 而我依然因为那一个早晨,那一个朝阳明媚的早晨,曾经拥有过你的爱怀——或者说,曾经被你的爱怀拥有——而无比骄傲。<br> 两千一百四十三年过去,我的唇舌之间,还残留着你复苏我那时的奶香。我的行囊里,依然还收藏着临别时你塞进我掌心的几粒麦种,几粒来自印欧平原的麦种。我没有忘记您的嘱咐,“骞哥哥,让她们去你的中原生根,开花,结果吧。”<br> 两千年来,在我的中原,每次想你,无法按捺时,我都会去找寻一片麦田,那清新的麦香,就是你拥我的那刻奶我的那刻散发出来的芬芳!<br> 楼兰,我的楼兰,你是世界的,你是人类文明的使者,而我,是你不远万里最上心的那一个,东方爱人!<br><br><br><br> 三<div><br> 于是,我去大英博物馆我去柏林印度艺术博物馆我去瑞典斯德哥尔摩国立博物馆我去圣彼得堡博物馆甚至我去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抚着你四分五裂的芳心,寻找你,寻找我不幸的恋人。<br> 你消失得那么匆忙,而我俩曾经有过盟誓。有人告诉我,是因为罗布泊演变成沙漠,你才离开的。还有人说,你根本就没有离开,一直安详地在小河边上的沙海之下静静地睡着,梦着,等待着。<br> 我回到中原,翻开书房里那些泛黄的线装书,终于在浩若烟海的文字中,找到了你的芳名。<br> 然而,我愕然了,茫然了,愤怒了——<br>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唐王昌龄)<br> “……自然来月窟,何用刺楼兰。”(唐张九龄)<br> “……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宋张元干)<br> “出匣龙泉血未干,平生志气斩楼兰。”(明姚茂良)<br> ……<br><br></div> 我的楼兰,你是受了委屈才离开我的吗?你是受了欺凌才不得不跟我失约的吗?<br> 听说,我走之后,你的哥哥被送往长安作人质,你的弟弟也同时被北方的匈奴掠为人质。无奈的你呀,那曾经无比美丽生动的塔克拉玛干海深处的水泊,原来竟然是你的一眶眼泪。<br>因为太心酸的身世,你已经哭干了她。<br> 难道就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东方的伪善之族戴上一副有色眼镜曲解你且玷污你,北方的剽悍之族蛮横的嫉妒你且欺凌你,而你故乡西方的文明之族却野蛮的刀俎你且糟蹋了你吗?<br> ——美丽的代价是夭折。这是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宿命。<br> 楼兰,你是我孤独的美人!你是我受尽凌辱的恋人!<br> 想当初,你从黑海北面出走,怀里揣着一腔怎样的渴望,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人类的幼年和童年,把没有文字的文明,沿着欧亚大草原,一路播撒,两万里背井离乡,直到塔克拉玛干东沿的美丽水泊。<br> 那曾经无比繁华的丝路古城,那大漠深处驼铃悠悠七里十万家的商都盛景。你是链接亚欧大陆文明的璀璨之珠。<br> 楼兰,我受尽委屈的爱人!<br><br><br><br> 四<div><br> 2014年2月15日,当我第N次来到你的身边,第N次带着满怀失望离你而去,你却在一处叫于阗的必经之地等我。<br> 许多时候,心若在,梦就在。而此刻,你正在我车门打开一步之遥的马路边上,看着我笑——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大漠水泊,这似梦非梦的神奇。<br> ——大而亮的眼睛,窄而高而长的有些夸张的鼻子,薄薄的红唇,微翘的嘴角,以及高高的额头……<br> 车未停稳,我便扑向你,我的怀抱。<br> “楼兰,还记得我吗?”我问。<br> “骞哥哥——!”你轻声地已然是哽咽地回答。一滴硕大的泪,沿着你高高的鼻翼滚下来,滑落在大漠深处,瞬间化作一片艳丽的浮云 。<br> 我仰望的心,依然无法采撷,即便此刻你就在我的怀里。<br> “你们的族人不是早在1400年前就消失在西边的天际了吗?你怎么还在这儿?”<br><br></div> “我在等我的骞哥哥!”两千年不见,你已经是一口流利的汉家语了,“骞哥哥的家,就是楼兰的故园。”<br> 突然想起去年夏天,我沿着丝绸之路南道,进昆仑山寻找你,寻找我爱人消失时候的足迹。在帕米尔脚下的库斯拉甫发现你父兄的坟茔(见我的系列纪实散文《丝路觅宗》),那时以为,克孜勒加依墓园,就是你们西迁之后,最东方的归宿。<br> 而此刻,你就在我怀里,如此真切,我可以听见你急促的含着沙枣花芬芳的呼吸,我可以感受到你因为太长久的等待而无比激动的心跳,我甚至可以微微一低头,就用唇舌,吻饮你汩汩而下的热泪!<br> 你是我的楼兰,我的楼兰没有消失,你就在南疆的绿洲之间,在所有流淌着欧罗巴血液的美丽倩影里。<br> “嘀嘀——”,同行的伙伴不小心把汽车喇叭弄响,你吃了一惊,更紧地拥住我,含情脉脉地询视着我,生怕再一次失去。<br> “我不走了,楼兰。我也是,有你的地方,就是骞哥哥的故乡!”<br> 你轻轻踮起脚跟,双手搂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你高而俊的鼻尖碰触到我脸颊的电击,你热热的唇没商量地压住我张惶失措的呼吸,我甚至感觉到两腔分别属于东方和西方的血液激烈交融时火焰般的疯狂与快乐……<br> ——悔不当年负汉王,免得残都悲夕阳;罗布水泊烟霞尽,楼兰怀里是故乡。<div><br></div><div><br><br><br><br>注:公元前129年,汉使张骞从被软禁了十年的匈奴王庭成功脱逃,继续西行,完成汉武帝交给他远涉西域联合大月氏共同抵御匈奴的使命。距今2143年。</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