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妙入真展 看得腰腿酸—山西永乐宫文物精粹与数字艺术大展侧记

秦岭

国家典籍博物馆这个展看得辛苦。看第一遍是周末策展人要导览，以为免费，兴冲冲跑去。哪想还是要买票，而且一进门就陷入汪洋人海中。

人海里挤挤扛扛两个小时下来，腰酸背痛，断断续续听了一些，展品基本看不到。

第二遍工作日跑来，细细品，细细看，弯腰弓背拍照，仰头伸脖辨识，足足看了近4个小时，依然是腰酸腿痛，心里却是无限满足。

整理一下特别有感觉的展品，以作纪念。

还是先介绍一下永乐宫。

永乐宫与北京白云观、西安重阳宫并称为道教全真派三大祖庭。

由全真教大师宋德方首倡，潘德冲主持修建。始建于1247年，建成于1358年。历时111年，成为纪念吕洞宾的圣地。

1961年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一入展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小小一角:无极殿牌匾，地砖。古朴、素雅、宁静，一下子打动了我，和道教清净含蓄的味道极为吻合。

"无极之殿"牌匾。

永乐宫的中轴线，由南至北依次经过龙虎殿、三清殿（无极殿）、纯阳殿和重阳殿，"无极之殿"牌匾是永乐宫主殿——三清殿的门额牌匾。

无极是道家哲学精髓。它是宇宙的起源和本原，象征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三才，三才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九宫，一切归十方”。

对道教知之不多的我，难以领会它的深邃与广阔。

周末随策展人看展时，人极多，而此时此刻，展厅这一角只有我和这块牌匾静静对视。

时间，缓缓静了下来。

三清殿铭文砖。

刻有文字"大朝中统四年九月廿七日重修三清殿工毕 道众三百书"，明确说明了三清殿完工的确切日期。

文字笔画粗细不一，大小不均，也不规整。但在我看来，透着古拙的样貌，我似乎看到了那300道众古朴，宁虔，毫无矫饰的敬拜之心。

全真教西行万里图。

1220年，王重阳弟子，"全真七子"之一，73岁高龄的丘处机应成吉思汗邀请，率领十八弟子从山东出发，历时两年西行万里，抵达中亚"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脉）觐见成吉思汗，议论军国大事，并阐述节欲保身、好生恶杀、敬天爱民、仁孝清净、无为而治之理，成吉思汗被说服。

全真教迅速发展成为北方道教的主要流派。

西行万里图细节。

从青州出发，青州佛像雕塑早就是心里所念，可惜一直未能成行。

有必要重点介绍一下宋德方，号披云，是跟随丘处机西行觐见成吉思汗的十八位弟子之一。1240年，宋德方来到永乐镇，在拜谒吕祖祠时，见祠堂荒废破败，便召集道侣共议将祠堂改建为宫观，永乐宫的兴建工作提上日程。

可以说，永乐宫的兴建缘起宋德方。

永乐宫图。

有记载:

殿阁巍巍，

按天上之九星而罗列。

道院森森，

照地下之八卦而排成。

气势非凡。

这块披云真人荣德方道行碑的拓片，介绍了宋德方的生平和道行，重点记述了修建永乐宫的经过。

拓片文字密密麻麻，稍一留心，竟然在这数千文字中看到了这段文字。

“独步明月清风快意哉一声长啸还家去遂怡然而逝”

“还家去遂怡然而逝春秋六十有四，

.....赠真人以披云天师之号”

独步，明月，清风，快意，长啸，怡然而逝。

如此人生，实为快意啊。

何其幸运，我留意到了这段文字。

何其快乐，我看到了这段文字。

宋德方石棺（一级文物）

宋德方遗愿是埋葬在他最钟意的风水宝地永乐镇。朝廷满足了他的心愿，石棺盖正中刻字："十方大纯阳宫玄都至道东莱披云宋天师"。

在他籍贯和头衔前，冠以永乐宫正名，可见宋德方和永乐宫的深厚渊源。

对比上图。

同是这片展区，随策展人和自己看展，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最吸引我的是石棺上的线刻形象，细细辨识，妙不可言。

屋脊上张牙舞爪的吉兽（不知是不是龙首）。

建筑细节精妙写真，好像还有斗拱。

石棺的一面刻的是游春戏宴图，这名随从叉腰送胯，还有小肚腩呢。一边的女仆忙着端盘子上菜，满满生活气息。

这位衣袂飘飘，好像要弹琴奏乐。一双妙手曼丽柔美。

想到了梅兰芳的戏曲手势，蝶损、舒瓣。

男主人在这儿呢。

神态自带威仪，眉眼刻画尤其精细，眼袋儿似乎都刻画出来了。

大家都在这儿呢。

这个场景在这儿呢。

这里只展示了这小小一个场景，其实石棺的两侧分别线刻了“开芳宴”“游归图”，人物、场景多多，吃喝玩乐，充满了活泼泼的气息。

当然，这些线条和细节，已经模糊不清，要静下心细细辨认。

我细细看了又看，拍了又拍，看得心满意足。

这是石刻的拓片图局部，大家可以感受一下。

无极殿模型。

永乐宫中轴线的主要建筑均建于高台基之上，两侧不设置其它建筑，突出中轴线各建筑的疏阔高敞，突出主要建筑的巍峨壮观。

在建筑之中，斗栱、彩画、藻井、琉璃、木雕、泥塑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杰作，共同塑造了永乐宫这座辉煌的全真祖庭。

殿内神龛外侧的悬塑彩绘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看这龙爪，雕刻得多么逼真有力。

升龙。

仔细看龙的眼神。

怒目尽龇，气势足，气场大。

龙爪，遒劲有力，筋骨毕现，力量感爆棚。

其实，宫殿太过高大，我们抬头观看，只是看个大概，根本看不到这些雕龙的细节，但工匠做的时候，依然极其一丝不苟。

实在令人感叹。

重阳殿琉璃西鸱吻（元代）。

雄猛威武，釉色艳丽，视觉效果壮观。《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一级文武）就是从这个鸱吻内发现。

《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文字很多，看得半懂不懂，不知道为啥，我留意到了图中标出的“仙道”哈。

‌壁画也是极为出彩。

敦煌莫高窟壁画、山西永乐宫壁画和汉代墓室壁画‌并称中国三大壁画。

展出了几幅代表壁画，展示中国传统线描“十八描”中的高古游丝描、铁线描、蚕头鼠尾描等。

这幅壁画的“兰叶描”，突出了衣纹的流畅柔美

这幅小小的壁画很有看头。云雾环绕，青山峻岭，飞瀑直挂。

亭台房舍中，人物意态安闲、穿梭其中。最喜欢那挂飞瀑，极其灵动俊秀。

不过，最有看头的，是壁画里这角小小池塘。

仔细看，天上水里有瑞鸟展翅，水面有蝴蝶翩翩飞舞，莲花亭亭开放，莲花下有鸳鸯回颈张望，荷叶上有翠鸟小憩。

真的是一派生机盎然。

而这角池塘，在壁画里，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位置。

如果不是屏气细细辨认，我敢打赌，根本看不出如此丰富细致的描画。（当然，我也没看出来，是听了策展人讲到的哈）

可以想见，工匠或者画师绘制的时候，再小的细节，再不起眼的位置，都从不懈怠、马虎，而是极其用心，极其认真，极其虔敬。

令人感叹。

永乐宫的雕塑还有罕见的截金工艺。简单说，就是把多层金箔热熔，用竹刀切割成金线，再用胶按照顺序，把金线贴在塑像的指定位置。

制作复杂而又精美华丽，具有极强装饰效果，一般仅运用于高等级造像。

截金工艺制作复杂，但确实精美华丽，装饰效果极强，一般仅运用于高等级造像，也许是以此表现神灵的尊崇和世人的敬虔吧。

截金装饰图案完成的顺序。

可以想见，匠人做的时候，要一步一步按照图案，把熔好的细金线一点一点嵌入到指定位置，静心、屏气、凝神，手不能抖，大气不敢出。

彩塑残块上有精美细致截金工艺的痕迹。感觉实物和展墙上图案相似。

截金工艺起源于北齐，到唐代发展成熟，并随佛教文化一同传入日本。后因太过费工费时费财，日渐式微、失传。

不过，日本的一些高级塑像还用到。说来说去，还是跟着咱老祖宗学的。

永乐宫的历史上，还有一项重大事情。那就是整体搬迁。

永乐宫搬迁的直接原因是黄河三门峡水利工程建设，其原址位于水库淹没区，为避免被水淹毁，国务院1957年批准整体迁移计划，1959年启动搬迁，历时近十年完成。

永乐宫整体搬迁，开创了我国大型古建整体迁移先例，保存了元代建筑和壁画艺术。

很少有观众留意到这部分内容，大家都被精美的展品吸引走了。

展厅中仅有一面墙的滚动电子屏幕来体现

搬迁的十年历史。策展人说，搬迁资料很多，展厅太小，只能以这种方式展出。

由于年代久远，屏幕里展示的字迹模糊，图形也看不清楚。

但深深吸引了我。

搬迁涉及1000余平方米壁画和元代建筑群。1959年的中国，以当时的国力，工具设备，生活和工作条件，搬迁难度可想而知。

展览除了展示一个搬迁的自制工具，修建临时公路、大卡车运、手推车推、倭瓜做主食，这些细节都不可能再真实展现。

不过，细细辨认滚动屏，我还是看到了很多细节。

古建筑测绘，是迁建工程重要的准备工作。老前辈们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从测量计算到绘图，制作了永乐宫总平面图、横断面图、单体建筑及构件细部等数百张图纸，编写了建筑复建说明书。

这是手绘的新址布位图。

费力辨认，看清了此图为“明间后藻井侧面及仰视（图）、明间前藻井侧面及仰视（图）”。

啥是明间后、明间前，搞不懂。

但这手绘的图案如此规整，好看。

令我肃然起敬。

运输壁画手推拉车图（手绘）。

无极之殿牌匾平面、立面、断面手绘图。仔细看，图中还标注为比尺1:20。

这些手绘的图纸绘图精细、比例准确，确保了永乐宫元代建筑瑰宝在迁建后的准确复建。

今天的我们，利用电脑能快速精确复原，但是近60年前的老前辈们，可以想象，他们在昏黄的灯光甚至油灯下，是怎样一点一点绘制，静心，屏气，凝神，极其用心，极其认真。

我想到了我最亲爱的父亲。

父亲去世后，整理老人家留下来的数学笔记，字迹也是这么规整，俊秀。

手绘的几何图案也是这么规整，好看。

而当时我们家生活拮据，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是一位中学老师，50元工资，养活母亲和我们兄妹5口人。

50元，每个人可以有10元，所以50元这个数字，我记得牢牢的。

但父亲一直热爱自己的数学专业，生活再困窘，还能静心做自己喜欢的数学论文。

还有很多文字说明。

由于是电子屏幕滚动播放，抓拍多次，才拍下来这幅图，我用放大镜辨认出绿色标记处内容（可能有错字）:

“注意事项

每个木板箱各种材件除板外，均要在揭取前制备，码放在一起，并用红漆将编号写在前壁板的明显处。

前壁板垫层在揭取前四五日做好即可，过早时恐垫纸碰裂，过晚时则粘纸浆糊太干，揭取时纸易脱落。”

手写的复原壁画的、棉布使用说明书。

可以想见，当年的搬迁工作多么繁琐、细碎，事无巨细，每一样都要认真用心去做。

文化部文物局介绍信—敦煌研究所李承仙等前往永乐宫见习。

大概是一些尺寸及说明。字迹真好看啊。

身边的观众走来又去，很少有人停留观看这些滚动屏幕上的内容。

这些模糊不清的文字和图案，确实远没有精美的艺术品引人注目啊。

而我在这些展示屏前，静静看了半个多小时。

何其有幸，我注意到了这些内容。

何其满足，我在心里轻轻赞叹。

我注意到，纯阳殿南壁东西墙，分别有两处当年画工所留题记，题记均提到了"禽昌朱好古"。

朱好古是元代襄陵人，是少有的载入史册的中国壁画画师，而他的门人姓名也清晰地显示在了壁画上。

我查找资料，也找到了这张当年搬迁永乐宫部分老前辈的照片和姓名。

永乐宫用了整整10年时间完成搬迁，距今六十多年了，这些老前辈可能很多已经离开人世。

元代的民间画师和我们的老前辈，还有我最亲爱的父亲，就这样跨越了时空，完成了历史的传承，技艺的传承。

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他们都是一粒粒微尘，却用认真、尽心、静心，度化了今人，度化了每一位看展人的心。

展品中有一方吕仙翁百字碑（一级文物）。

最后四句是“和光且同尘，但把俗情混。因甚不争名，曾共高人论。”

和其光，同其尘。既保有本真，又能与外界和谐共存，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不争不急，在纷乱中保持心境澄明。

观其妙，入其真。

放慢脚步，细细品味这精致美妙的展品，品味那一段历史，也领悟到了一些最朴实本真的感受。

那就是，静下心来，不必看很多，但仔细看你所看的，总会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收获。我在整理看展感受的时候，也暂时忘却了生活中的伤与痛。

感谢这个美好的展览。

2025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