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夏末秋至，蝉鸣还未完全消退，捧乍镇的土路上扬起阵阵尘烟。石灰墙上刷满了红漆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要致富，少生孩子多种树！”“计划生育利国利民！”……。</p><p class="ql-block">对于这些标语，孩子们大多视而不见。他们的世界，比成年人要简单得多：上学，吃饭，玩耍，睡觉，这些也许便是全部。大人们皱着眉头谈论的“超生”“罚款”甚至“扒房”，在他们听来遥远而模糊，远不如一颗水果糖来得真实。</p><p class="ql-block">新学期第一天，开学典礼刚结束，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校门。冲林、胖墩和黄滚三人勾肩搭背地往家走，经过梁老师家开的小药店时，发现门口围了一群人。</p><p class="ql-block">“看啥呢看啥呢？”胖墩胡二蛮最是好奇，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就往人堆里钻。</p><p class="ql-block">两个穿着白衬衫、胸前别着徽章的人站在药店门口，面前摆着一张折叠桌，上面放着几盒东西和一个硬纸板宣传画。画上画着一家三口幸福微笑的图案，底下写着“计划生育，人人有责”。</p><p class="ql-block">“这是在干啥？”冲林踮起脚尖。</p><p class="ql-block">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计生干部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乡亲们，我们是镇计划生育服务站的，今天来宣传计生知识，免费发放避...避孕工具...”</p><p class="ql-block">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周围几个男人发出暧昧的笑声，女人们则红着脸快步走开，有的还拉着自家孩子急忙躲远。</p><p class="ql-block">“啥是避孕工具？”胖墩仰头问身旁的大人，被自己父亲胡小义瞪了一眼：“小孩子问啥问，回家去！”</p><p class="ql-block">梁老师的妻子王医生正在药店里间忙着抓药，假装没看见门口的尴尬场面。她是个脸皮薄的人，这种事儿巴不得躲远点。</p><p class="ql-block">“同志，您就拿一盒吧，免费的...”另一个稍年轻的计生干部试图把一个小纸包塞给一个中年汉子，那汉子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p><p class="ql-block">“不要不要！俺家那口子...已经结扎了！”汉子说完就溜了，引起一阵哄笑。</p><p class="ql-block">戴眼镜的计生员擦了擦额头的汗：“这都一上午了，一盒都没发出去...”</p><p class="ql-block">正当两人一筹莫展时，梁老师骑着一辆永久牌二八大杠回来了。车把手上挂着个布兜，里面装着新学期的教材。</p><p class="ql-block">“哟，这是唱的哪出啊？”梁老师支好自行车，笑呵呵地走过来。</p><p class="ql-block">了解情况后，梁老师摸着下巴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两位同志，这么着吧，你们先把东西放我这里，我帮你们分发，如何？”</p><p class="ql-block">两人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把两箱东西搬进药店后屋，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p><p class="ql-block">冲林、胖墩和黄滚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梁老师进了屋。胖墩最是耐不住好奇心，指着纸箱问：“梁叔，计生用品干啥用的？”</p><p class="ql-block">梁老师神秘地笑了笑，打开纸箱拿出一盒，撕开包装取出一个小银袋，在几个孩子面前晃了一下：“就是个黄瓜形状的气球，可以吹很大呢！哈哈哈！”</p><p class="ql-block">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梁老师撕开银色包装，取出一个肉色的环状物，在脸盆里洗了洗，然后递给胖墩。</p><p class="ql-block">胖墩第一次见到这奇怪的气球——长条形状，薄薄的，一股浓郁的乳胶味道扑面而来。他拿在手里捏了捏，滑溜溜的触感很是特别。</p><p class="ql-block">梁老师眼睛眯成一条缝：“胡二蛮同志，你把它吹爆试试，吹爆了我给你两毛钱！嘿嘿...”</p><p class="ql-block">“两毛？”胖墩心里迅速盘算起来——可以买二十颗水果糖，或者四根冰棍，或者两本小人书...这交易划算！</p><p class="ql-block">“好！保证吹爆！”胖墩说完便蹲起马步，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p><p class="ql-block">其他孩子围成一圈，看着胖墩把那环状物放到嘴边，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吹出去。那“气球”果然开始膨胀，渐渐显出长条大黄瓜形状。</p><p class="ql-block">“大啦大啦！”黄滚兴奋地拍手。</p><p class="ql-block">冲林皱着眉头，总觉得这“气球”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他瞥了一眼梁老师，发现对方正憋着笑，肩膀一抖一抖的。</p><p class="ql-block">胖墩吹得脸红脖子粗，那“气球”已经变得像水桶般粗大了。屋里的动静吸引了路过的孩子，不一会儿，屋里屋外围了二十多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前所未见的“巨型气球”。</p><p class="ql-block">“加油！胖墩加油！”孩子们齐声呐喊。</p><p class="ql-block">梁老师的小儿子梁勇才上中班，看到家里有两大箱这样的“气球”，高兴得手舞足蹈：“好玩、好玩吔！爸爸我也要！”</p><p class="ql-block">胖墩已经吹得满头大汗，那“气球”变得像米缸般粗大，薄得几乎透明了。孩子们都眯着眼，用手捂住耳朵，既期待又害怕那一声巨响。</p><p class="ql-block">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气球”的韧性极好，任凭胖墩如何使劲，就是吹不破。最后胖墩喘着粗气，用手紧紧捏住吹气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梁……梁叔，两毛钱不要了，吹……吹不爆！”</p><p class="ql-block">孩子们指着胖墩哈哈大笑，他那个又圆又红的脸配上硕大无比的“气球”，活像漫画里的人物。</p><p class="ql-block">梁老师还是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两毛钱递给胖墩：“这是给你的奖励，辛苦啦！胡二蛮胖墩同志，这个气球也送你了，拿去玩吧！”</p><p class="ql-block">二蛮接过钱和吹得巨大的避孕套，开心的屁颠屁颠回家去了，那“大气球”在他身后一抖一抖，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观看。</p><p class="ql-block">此刻屋内屋外的小孩纷纷问梁老师，这个“气球”怎么卖？梁老师摆摆手：“不卖不卖，免费送！但是，嘿嘿，得大人自己来领。”</p><p class="ql-block">孩子们一哄而散，各自跑回家去报告这个“好消息”。</p><p class="ql-block">冲林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台前忙活。他兴奋地比划着：“妈，梁老师那儿有特别的气球，能吹这么大！不要钱，但是得大人自己去领！”</p><p class="ql-block">冲林妈手里的锅铲“咣当”一声掉锅里：“啥、啥气球？”</p><p class="ql-block">“就是长长的，能吹特别大的那种！”冲林完全没注意母亲突然变红的脸色，“胖墩吹了一个这么大！梁老师说大人去领就免费给！”</p><p class="ql-block">冲林妈支支吾吾地应着，转身假装忙碌，心里却嘀咕着：“这梁老师搞什么名堂，这种东西能给孩子当气球玩？”</p><p class="ql-block">类似的场景在不同家庭中上演。黄滚回家告诉奶奶后，老人吓得差点把手中的针线篮打翻；几个女孩子回家描述后，被母亲急忙制止：“以后不许去梁老师家附近玩！”</p><p class="ql-block">只有胖墩胡二蛮，拖着那个硕大的“气球”招摇过市，一路接受着孩子们羡慕的目光和大人们惊诧的眼神。他故意在人多的地方多走几圈，享受着这种前所未有的关注。</p><p class="ql-block">胡小义正在陈伯家杂货店门口下棋，看见儿子拖着个巨大的避孕套走过来，手里的棋子“啪嗒”掉在地上。</p><p class="ql-block">“小二蛮！你那是什么玩意儿！”胡小义吼道。</p><p class="ql-block">胖墩得意洋洋：“梁叔给的气球！能吹特别大！吹破了还给两毛钱呢！”</p><p class="ql-block">周围大人忍俊不禁，有的憋笑憋得脸通红。胡小义一把拉过儿子，迅速把那个“大气球”放气收起来，低声骂道：“你这傻小子，这是能当街玩的吗！”</p><p class="ql-block">胖墩不明所以，但看着父亲难得的严肃表情，也没敢多问，只是紧紧攥着那两毛钱，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去买水果糖。</p><p class="ql-block">夜幕渐渐降临，乡镇的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饭桌上的话题，都不约而同地围绕着白天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冲林家里，父母低声交谈着：</p><p class="ql-block">“梁老师这是唱的哪出？把那东西给孩子当气球玩？”</p><p class="ql-block">“估计是计生办的发不出去，他想办法帮忙吧。”</p><p class="ql-block">“那也不能...哎哟，羞死人了...”</p><p class="ql-block">黄滚家里，奶奶一边盛饭一边念叨：</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干部，什么都发...我们那会儿，哪有这些玩意儿...”</p><p class="ql-block">“奶奶，那到底是什么气球啊？”黄滚天真地问。</p><p class="ql-block">“吃你的饭！小孩子别问那么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胡小义家里，胖墩正在数他的“财产”——刚到手的两毛钱加上之前存的五分钱，够买二十五颗水果糖了。胡小义看着儿子，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琢磨着：“这梁老师倒是会想办法...不过那东西，确实家里也需要……！”</p><p class="ql-block">夜深了，乡镇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狗吠声打破宁静。</p><p class="ql-block">胡小义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快十点了。他探头望了望窗外，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梁老师家小药店的灯还亮着。</p><p class="ql-block">“我出去溜达溜达。”胡小义对妻子说。</p><p class="ql-block">“这么晚溜达啥？”妻子头也不抬地缝着衣服。</p><p class="ql-block">“...买包烟。”</p><p class="ql-block">胡小义轻轻带上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街上没人，这才蹑手蹑脚地穿过街道，敲响了梁老师家的门。</p><p class="ql-block">门开了一条缝，梁老师的笑脸露出来：“哎哟，胡老板，这么晚啥事？”</p><p class="ql-block">胡小义压低声音：“那个...梁老师...白天那...气球...嘿嘿！”</p><p class="ql-block">梁老师会意地点头：“进来吧进来吧。”</p><p class="ql-block">屋里，梁老师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小纸包：“拿着吧，计生办发的，免费。”</p><p class="ql-block">胡小义红着脸接过，迅速塞进口袋：“谢了...那啥...我家二蛮没给你添麻烦吧？”</p><p class="ql-block">“哪能呢！”梁老师笑道，“胖墩可是帮了大忙，活广告啊！”</p><p class="ql-block">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胡小义临走前，梁老师又塞给他一包：“再拿一盒，年轻人，有备无患。”</p><p class="ql-block">胡小义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敲门。这次是邻居李老歪，也是一脸难为情：</p><p class="ql-block">“梁老师，听说您这儿...发那什么...”</p><p class="ql-block">“对对，进来进来...”</p><p class="ql-block">这个夜晚，梁老师家的小药店门铃响个不停。每个来访的男人都故作镇定，每个离开时口袋里都揣着几个小纸包。大家心照不宣，在街上遇见也只点头示意，绝口不提真正目的。</p><p class="ql-block">冲林爸也来了，他和梁老师寒暄了好一阵天气和收成，最后才拐弯抹角地提到正题。梁老师笑着递过纸包：“冲林今天可兴奋了，说这气球能吹特别大。”</p><p class="ql-block">冲林爸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小孩子不懂事...梁老师您别见怪...”</p><p class="ql-block">“哪能呢！”梁老师拍拍他的肩，“孩子们天真无邪，才是最好的。”</p><p class="ql-block">等到深夜十一点，梁老师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看着空了一大半的纸箱，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关灯休息。</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孩子们照常一起上学。胖墩得意地展示用那两毛钱买来的水果糖，每人分了一颗。</p><p class="ql-block">“梁叔说了，以后还有这种气球，还让我吹！”胖墩塞了满嘴糖，含糊不清地说。</p><p class="ql-block">“真的？那下次让我吹吹行不？”黄滚羡慕地问。</p><p class="ql-block">“我也要吹！”冲林赶紧说。</p><p class="ql-block">孩子们热烈讨论着这种新奇的气球，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路上有些大人看着他们偷笑。</p><p class="ql-block">胡小义和几个昨晚去过梁老师家的男人在街口相遇，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想笑又憋着，最后只是点点头：“早啊！”</p><p class="ql-block">“早！”</p><p class="ql-block">梁老师骑着自行车经过，哼着小曲，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朝男人们眨眨眼：“气象局说，今天天气不错啊！”</p><p class="ql-block">大家会意地笑起来：“是不错！是不错！”</p><p class="ql-block">阳光洒在乡镇的街道上，计划生育的标语依然醒目，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紧张了。梁老师用他特有的幽默机智，让一件原本尴尬的事变成了全镇的笑谈，却又悄然帮计生站同志完成了任务。</p><p class="ql-block">孩子们依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气球，只是隐约觉得大人们有时候真是奇怪——明明能吹这么大这么好玩的气球，为什么偏偏要藏着掖着？</p><p class="ql-block">而梁老师，依然是他们心中最酷的大人，毕竟，不是谁都能拿出能吹得像米缸那么大的气球，还舍得送给孩子们玩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个一九八六年的初秋，因为这种特别的“气球”，小镇气氛变得有些轻松。计生办同志后来得知梁老师的发放方法，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最有效的宣传方式了。</p><p class="ql-block">至于那些被当作气球吹的避孕套，是否起到了应有的作用？那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那年的冬天，乡镇的新生儿数量确实有所减少。</p><p class="ql-block">而胖墩胡二蛮，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盼望着梁老师那里再来点这种“神奇的气球”，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赚两毛钱巨款，还能赢得全村孩子的羡慕目光。</p><p class="ql-block">只有梁老师自己知道，当他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地玩着那些“气球”时，心里既觉得好笑，又有一丝欣慰——至少，通过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重要的两性知识正在以一种不那么尴尬的方式传播开来。</p><p class="ql-block">也许有一天，当这些孩子长大成人，他们会明白当年梁老师的良苦用心。而到那时，他们或许也会会心一笑，想起那个秋天，胖墩吹着巨大的“气球”，满脸通红的模样。</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八十年代的乡镇生活，保守与开放交织，尴尬与幽默并存。在时代的大潮中，小人物用小小的智慧，解决着大大小小的难题。</p><p class="ql-block">而孩子们的童年，就在这似懂非懂的过程中，悄然流逝，只剩下回忆。</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