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岁月里一缕温柔粉色之光 《第十五章》

痴翁孙国岱

一天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是我女儿在香港贵族学校的同学，到我家作客。见到婴床上，裹进红锦缎的襁褓我，将我抱在怀中久久凝望，唇角含笑。

她轻声问：“你叫乖宝吗？若是，便笑一笑。”我笑了。她又问：“你叫艳花吗？”那是婆母为我改的名字，我依旧展颜。她眸光微闪，再问：“你可曾是那爱花的男新娘？”我仍笑了，笑得毫无迟疑。她忽然眼泛泪光，低语如风：“总算找到了……妈妈的宝贝找到了，可以回家向妈妈交代了。”那声音轻如叹息，却似潮水漫过荒芜的心岸，唤醒沉睡多年的归途，一缕粉柔的光，悄然照进蹉跎岁月的裂隙。

她要带我走，我女儿对她说，若要带走需付一百万港币作押金。因为她们是同班同学，我女儿知道她是巴黎富豪家千金，想敲她一笔竹杠。她毫不犹豫的表态，可以成交。

第二天那位姑娘付了款，抱着襁褓高兴地说，乖宝回家了！我在襁褓内口不能言，但我心里明白，我不知我的命运在何方。我哭了！

后来我才知晓，那年太湖秋捕，大姐落水未亡，随波漂流至苏州，被一艘华侨游艇救起。得知婆母已逝，她便随那家人远赴巴黎，嫁与华侨。

改革开放后，她归国寻我，却音信杳然。于是遣女赴港求学，暗中寻访我的踪迹。天意成全，终得重逢——命运的丝线穿越山海，终将散落的碎片轻轻缝合，如同月光缝补夜的裂痕，温柔而不可抗拒。那一线粉柔的牵挂，穿越千山万水，终在时光尽头，化作一声低唤，将我唤回血脉相连的暖意之中。

回到巴黎，她将包着我的红锦襁褓递予她母亲。大姐颤着手展开，凝视着襁褓中的我，泣不成声，一遍遍吻着我的脸，喃喃唤着“乖宝，乖宝”。我望着她饱经风霜的容颜，也无声落泪。

我悔恨当年不该去岛上做大姐的上门女婿，悔不肯随二姐赴港，悔不肯娶她亲女，更悔竟答应转嫁于我亲生女儿。谁料狠心的亲女儿为了侵占我的资产，一剂药，竟将我永远定格在女婴之身，如花凝露，不得绽放，亦不得凋零。可在这蹉跎岁月的尽头，那一抹粉柔的光，竟成了我唯一可依的归宿。

大姐把我递给她女儿说，乖宝已经成永远长不大的女婴，你就做她的妈妈吧。

大姐的女儿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深情地对我说，我会爱你宠你，你将永远是我的乖宝，乖巧听话的宝贝。她用粉红手绢绑住我双手，大姐用她粉红的长丝巾蒙在我脸上，我躺在她女儿的粉红绣花长裙里，幸福地睡着了！梦中无岁月，唯有暖意如春水，将我层层包裹，流向永不醒来的温柔乡。那一缕粉色的光，不再闪烁于记忆深处，而是静静流淌在怀中，成了我余生唯一的晨昏。

多少年，我在异乡的屋檐下辗转，在亲人的算计中苟活，灵魂如困茧之蝶，徒有振翅之念，却不得挣脱。我的身体被禁锢在婴孩的形态里，心智却清醒地承受着成人世界的冷酷。我听见女儿与律师密谋资产转移，看见她在账本上划下最后一笔，仿佛我不过是一份待清算的遗产。可就在那最深的寒夜里，她来了——那个带着巴黎梧桐叶气息的姑娘，眼神清澈如少女，却又藏着历经沧桑的笃定。

她不是来救赎的，她是来认亲的。她不问缘由，不究真相，只凭着血脉深处那一丝感应，循着母亲口中“爱花的男新娘”的零星线索，一路寻到我被囚禁的角落。她抱起我时，动作轻柔得像捧起一盏将熄的灯，而那盏灯，竟在她怀中微微复燃。

在巴黎的老宅里，壁炉燃着橡木，窗外飘着细雪。大姐的女儿为我哼起一支江南小调，调子歪斜却真挚，是大姐当年哄我入睡的曲儿。我虽不能言，心却如解冻的溪流，汩汩涌动。她们为我缝制了小小的粉缎衣裳，绣上并蒂莲，说这是家传的花样。我忽然明白，所谓归宿，未必是回到原来的家，而是有人愿意为你重新定义“家”的模样。

如今我躺在粉绸铺就的摇篮里，窗外是塞纳河畔的晨雾，屋内是轻声细语的呢喃。我不再追问明天会如何，也不再为过往的错轨悲鸣。那一缕粉色的光，早已不是虚幻的追忆，而是实实在在的温度——是她为我掖被角的手，是她对着我傻笑时眼角的细纹，是她在我耳边说“妈妈在呢”时那微微颤抖的声线。

或许世人会说这是荒诞，是命运的嘲弄。可谁又能说，这荒诞之中没有一种更深的温柔？当世界以铁律运转，偏有一束光，执拗地绕开规则，只为照亮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我虽被困于婴孩之身，却在这一片粉柔中，第一次真正地“活”了过来。

蹉跎岁月如长夜，而她，是那不肯熄灭的微光。不耀眼，不喧哗，只是静静地、固执地亮着，直到我把她，认作我余生唯一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