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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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感 与 生 活

（连载）

生活需要美感，如同禾苗需要雨露，鸟儿需要蓝天。

生活的世界是物质的世界；美感的世界是意象的世界。你若渴望在物质的世界里求得情绪的平衡、情感的寄托和心灵的愉悦，你最好到意象的世界里，去寻找美感、发现美感、享受美感，甚至是创造美感。

意象的世界，就在你的内心，就在你与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交融之中。物质条件和生活境况并不影响人产生美感的主观属性。美感的产生，首先在于个人的兴致、情绪、情感和认知。

朝霞满窗，你期待着初升红日的笑脸；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你能感受到心的悸动；蝉躁的林间，是你疲惫的身躯最向往的宁静清凉的解脱之地； 偶见一片落叶，能叫你愁绪万般；大雪无痕，你却禁不住要在雪地上划出道道调皮的足印……

看到田间的收割机，你突然想到梵高、米勒的油画《丰收》和《拾穗者》；当倦鸟从你眼前飞过，穿过落日的余辉渐渐远去的时候，你想写下酸楚的诗章；傍晚临江漫步，你想听听《春江花月夜》，还禁不住拿起手机，定格内心那一份惊艳……

每一天都有黄昏。黄昏时分，那光影迷蒙中，是眷念？是忧伤？说不清，但总有人孤独的站在江边，坐在山脚，立在田头，任夕照把他的身影慢慢变形、拉长、撕碎……

每一年都有晚秋。晚秋时节，落叶遍地金黄，有人喜欢它的热烈浪漫，却无奈色彩里隐藏着的岁月的兴衰；有人轻轻抱怨那阵阵秋风，叹息着被秋风刮走的未解的惆怅……

“把酒酌滔滔，心潮逐浪高” （毛主席诗词《菩萨蛮 . 黄鹤楼》）。爱酒饮酒醉酒，是生活的一种状态，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能够隔着朦胧醉意去看世象人生的，那叫诗酒流连；能够在醉意中悟透世事沧桑，一半清醒一半醉，甚至狂奔乱舞，仰天长叹的，那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到了深夜，一轮明月挂在窗前，醉意仍朦胧，思绪亦朦胧，悠悠然，神游到南唐：“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 南唐.李熤《玉楼春》）……

这些现象，都是人的兴致、情绪和情感造成的。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如果有，那你就是清雅浪漫之人，美感就会从你的诗情诗心之间，漫流到你生活的绿地里，渗透到你生命的血液中。

有美感的生活是趋于人生的艺术化的。人生与艺术虽有距离，但美感与生活没有隔阂。

孟实先生说过：生活上的艺术家，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我的理解是，当生活过于严肃（忙碌、艰难、负重，甚至苦涩、窘迫）之时，豁达（释然、超脱、闲和，甚至天真、浪漫）就会让你触摸到美感的飘逸神韵。

从今天中国人整体的生存生活境况来看，幸福的感觉是时刻存在的，饱于眼，藏于心，溢于颜。尽管人们心里美滋滋的，而且禁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歌之吟之。但是，这不一定是美感，多是即兴愉悦的娱乐；是游于心外转瞬即逝的生理快感。当今，人心之躁、人心之俗、人心之腐化，人心之苟且，已让生活淡化了诚实的色彩，已让人们渐渐远离了对高尚、纯洁、优雅和诗意的追求。

其实，人们疯狂追逐、制造的快感，是无法从心灵深处愉悦人生、愉悦生活的。平庸、低俗、苍白、苟且的快感，哪怕有最华丽的颜色；最搞笑的噱头；哪怕是用最前沿的科技制作的最酷的刺激，也只是对人生的玩索、对生活的敷衍、对情绪的渲泄。

真正有美感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当代中国人正在追求的幸福感，不应该是滥俗平庸的快感，而应该是 “从心所欲，不逾矩” 的自由的情感的驰骋；是拥自然造化于心怀、识人间烟火察世象的由衷的美感的体验。

因此，我们要把快感和美感区别开来，切勿让快感的轻浮之气遮掩了美感的炫丽光彩。要把美感的清纯、气韵、活力、雅致、温婉、灵秀，重新找回来，再把她推到人生世象，融进日常生活。

那么，也许有人要问，意象的美感，视之无影，触之无形；非可食之，非可穿之， 于生活、于生命有何意义呢？

在这里，我们不妨先来共同分享美学前辈宗白华老先生的一段自述：

我小时候好玩耍，不念书，但对于山水风景的酷爱是发乎自然的。天空的白云和覆盖桥畔的垂柳，是我孩心最亲密的伙伴。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水石边上，看天上白云的变幻，心里浮着幼稚的幻想。云的许多不同的形象动态，早晚风色中各式各样的风格，是我孩心里独自把玩的对象。都市里没有好风景，天上的流云，时而变幻成海岛沙洲，时而变幻成峰峦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云的各样境界，把它分别为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等等，很想做一个 “云谱” 。

风烟清寂的郊外，清凉山、扫叶楼、雨花台、莫愁湖，是我们几个小伙伴每星期天步行游玩的目标。我记得，当时的小文里有“拾石雨花，寻诗扫叶” 的句子。湖山的清景在我的童心里有着莫大的势力。一种罗曼蒂克的遥远的情思引着我在森林里、落日的晚霞里、远寺的钟声里有所追寻，一种无名的隔世的相思，鼓荡着一股心神不安的情调。尤其是在夜里，独自睡在床上，顶爱听那远远的箫笛声，那时，心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深切的凄凉的感觉，和说不出的幸福的感觉结合在一起。我仿佛和那窗外的月光雾光溶化为一，飘浮在树梢林间，随着箫声、笛声，孤寂而远引——这时，我的心最快乐。

在中学时，有两次寒假，我到浙东万山之中一个幽静的小城里过年。那四围的山色浓丽清奇，似梦如烟；初春的地气，在佳山水里蒸发得较早，举目都是浅蓝深黛。湖光峦影笼罩得人自己也觉得变成了一个透明体。而青春的心，初次沐浴到爱的情绪，仿佛一朵白莲在晓露里缓缓的展开，迎着初生的太阳，无声的战栗的开放着。一声惊喜的微呼，心头已抹上胭脂的颜色。

纯真的刻骨的爱和自然的深静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绪中，结成了一个长期的微渺的音奏，伴着月下的凝思，黄昏的远想。

………

这是宗白华老先生在一九二三年写的《我与诗》的文章中的一段话。

他以极其优美的笔触，记录了他所见到的极其优美的自然景色；描述了他内心极其细腻的情感波澜。大自然深静的美，悄悄的撞击着他天生的好奇心，撩动着他内心朦朦胧胧的诗情。那飘浮在林间的月光雾光；那远远的令他摄魂的箫声笛声，已经融进了他的生命意识，他内心的爱和眼前的景，此刻已无法分离，形成了一个恒久的微渺的生命律动。于是，美感和诗意已在他的内心袅袅升腾，伴随他的一切，伴随他的一生。

宗先生说，这是一段让他从不愿做诗到不能抑制写诗冲动的情感体验和情感变化过程。我以为，这是他作为美学家、作为诗人，对诗与现实的深刻理解；是他作为普通人，对美感与生活的切身感悟。

从宗先生所处的时代来看，这个过程，有点耐人寻味。自然风景的美，陶醉了一个涉世未深的他；青春的心，让他初次萌生了爱的情绪，美得像一朵缓缓展开的白莲。他之所以产生这种心境和情绪，其实全是因为他天生的雅性和眼前的自然风景，这与当时的现实和现实在他心里烙下的淡淡的忧伤是极不协调的。但是，当他内心纯真的刻骨的爱与眼前大自然的深静的美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却使他萌生了一腔诗情、拥有了一颗诗心。因而，在他所处的环境中，在他生活的过程中；在他的意念中，在他的情感中，美感的身影，从此一刻也没有离他走远。

“黄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广众的孤寂，时常仿佛听到耳边有一些无名的音调，把握不住的呼之欲出……似惆怅，又似喜悦；似觉悟，又似恍惚。无限凄凉之感里，夹着无限热爱之感。似乎这微渺的心和那遥远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绝对的寂静里，获得自然与人生最亲密的接触” （ 宗白华《我与诗》）。这就是萦绕在宗先生内心处、意念中、生活里的美感。它无影无形，却温润了宗先生人生的全部。

我不是诗人，但我信奉高尔基说过的那句话：“诗不是属于现实部分的事实，而是属于那比现实更高部分的事实” 。宗先生在游历中生发的诗情，就是比现实更高部分的事实，这就是人与物相融而生的美感。

生活，因美感而精彩；美感，让人生更美好！这就是美感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的意义吧！

所以，歌德说：“应该拿现实提举到和诗一般的高度”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