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暮色像被浸泡过的陈皮,在窗棂上渗出橘褐色的纹路。晚风挟着初开的桂香,不疾不徐地撩开记忆的纱幔。那香气先是若有若无地试探,而后突然饱满起来,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整座桂园的魂魄揉碎,伴着余温尚存的夕晖,直往人心里钻。</p><p class="ql-block">就在这醺然的刹那,时光的河床突然改道。往事的泥沙裹挟着晶莹的碎片,在我眼前铺开一条闪烁的星河。最亮的那颗,永远停驻在八年前的那个深秋。</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秋虫把夜色纺织成绵密的绸缎,校道旁的灯盏像别在绸缎上的金纽扣。我们几个新教师正为校门上的对联争执不下,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p><p class="ql-block">“你说这副对联贴错了,是吗?”一道温和的声音从桂树的阴影里流淌出来,“没关系的,你大胆说。”</p><p class="ql-block">身影渐渐从夜色里浮现。微胖的轮廓被路灯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像宣纸上不小心晕开的墨痕,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我慌忙解释:“我问了我的老师,确实没有贴错,是我忘却了上下联的位置也应与横批有关。”</p><p class="ql-block">许是看出了我的忐忑,他微笑着示意我同往校门。校门口的鎏金对联在灯光下泛着水波般的柔光,我指着门楣滔滔不绝:“您看,上联‘学子’仄仄声,按贴对联习惯,本应贴在校门右边,下联‘良才’平平声,本该挂在校门左旁,但我老师说,横批百禄桥镇中学是从左写到右,而“百”字为仄声,自然上联挂在了左边……”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楹联知识,此刻都化作具体的笔画,在夜空中交织成网。</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在青石板上缓缓攀升,最后在灯笼影里交汇。翌日的接风宴上,我才得知那晚的听者竟是袁校长。办公室主任压低声音说:“袁校夸你是才女呢,说你对传统文化颇有见地。”</p><p class="ql-block">“才女”这个称谓像颗突然坠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那晚回到宿舍,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端详良久——这个额头沁着汗珠、眼底闪着惶惑的年轻女孩,真的配得上这样的期许吗?</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命运的罗盘因这两个字悄然偏转。原本报考小学语文教师的我,被安排到了初中部。袁校在开学会议上这样说:“教育的真谛,是让每颗种子找到适合的土壤。”</p><p class="ql-block">初接八年级班主任,我像抱着瓷碗走过冰面的孩子,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班上有几个顽劣少年,把教室当作宣泄青春的战场。那个闷热的午后,当我第三次被粉笔头砸中后背,转身看见的却是满堂嬉笑的脸庞。</p><p class="ql-block">深夜,我在微信上向袁校倾诉困惑。对话框上方反复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最终跳出一段话:“顽石需要流水千百次的抚摸,才能显出温润的质地。给他们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读,他抱着物理课本出现在教室后排。“听说咱们班物理成绩需要加把劲,我来当个助教。”他在讲解浮力定律时,故意把“阿基米德”说成“阿基米得的”,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那个最调皮的孩子举手:“校长,是阿基米德!”他拿起课本,笑得比孩子还开心:“看来我要重新读初中了。”</p><p class="ql-block">就这样,他用自己的方式,为我驯服了躁动的青春。每周五下午,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你家远,早点走吧,最后一节自习我来盯。”有次我推辞,他指着天空说:“再不走,晚霞都要凉了。”</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来,他就像个技艺精湛的园丁,不仅修剪枝叶,更懂得如何改良土壤。</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我,是个连走路都习惯含胸驼背的姑娘。青春痘在脸颊安营扎寨,衣柜里堆满了过时衣裳。某个晨读,我穿着褪色的碎花裙巡查早读,他迎面走来,我下意识地想躲进教室阴影里。</p><p class="ql-block">“这条裙子的花色很衬你,”他的声音自然得像在讨论天气,“像山坡上的矢车菊。”</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反复端详那条土气的裙子,终于在领口内侧发现细小的蓝色碎花。原来他并非客套,而是真正看见了那些被自卑掩盖的微光。</p><p class="ql-block">在他的赞美声里,我开始留意穿搭的细节,在旧衣上别一枚银杏胸针,用丝带束起总是散乱的发梢。更重要的是,我试着挺直脊背走路,让脚步声在长廊里发出笃定的回响。</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他的关怀细密如初春的雨丝,总能渗入生活的每个缝隙。</p><p class="ql-block">工作后我保持写诗的习惯,在朋友圈记录那些稍纵即逝的灵感。某首描写夜雨的七律下,他的评论格外认真:“‘竹影扫阶尘不动’这句,有王维的禅意。”后来他索性发来私信:“你这样的姑娘,该找个懂诗的伴侣。不是要他会写诗,而是要他读得懂你诗里的山河岁月。”</p><p class="ql-block">临近期末的浅夏,他当真张罗起相亲宴。可几饭馆的圆桌旁,校领导班子像评审毕业论文般正襟危坐。男主角是他亲戚家的儿子,一个沉默得能从地底开出花来的公务员。整顿饭都在讨论我的诗,从《夜巡》的意象到《桂香》的格律。后来那男孩悄悄告诉我:“袁校要我把你写的诗集成一本册子打印出来,还要求我提前研读。”</p><p class="ql-block">虽然这段缘分像夏夜的流星转瞬即逝,但那份被郑重托举的心意,至今仍在记忆的夜空里闪烁。</p><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渐渐明白,他给予我的这些温暖,不过是整座花园里最寻常的一隅。</p><p class="ql-block">每个开学季,教研组的办公桌上总会冒出各种小零食:薄荷糖、山楂片、盐水花生,像是田鼠精心储备的过冬粮仓。中秋的微信群里永远下着红包雨,他总爱发“月圆人安”的祝福语。艺术节落幕的深夜,他会带着参加活动的教师一起去往莲子塘,热腾腾的烧烤模糊了星月。</p><p class="ql-block">更不必说那些实实在在的改变:教师宿舍楼前的防潮坪是他亲手绘制图纸,特意留出停车位;学校教师小食堂的忽然出现缓解了教师与学生同吃的尴尬,他说“吃饭要有吃饭的意境”;塑胶跑道落成那天,他第一个脱掉鞋子在上面奔跑,像个追风的少年。</p><p class="ql-block">生物园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桃花、梨花、樱桃花、芭蕉花、玫瑰花、栀子花、夜来香、紫薇花、山茶花……每到一个季节,总有不同花展示她们靓丽的身影。每处景致也都暗含着诗意。他和孩子们说:“此处花草会背诗”,孩子们果然为了认出每种花对应的诗句,主动翻遍了《唐诗三百首》。</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他的做法。</p><p class="ql-block">他调离后的第二个春天,有位退休教师在我面前嗤笑:“袁校长啊,就是个高级清洁工。天天拿着扫帚满校园转,哪像个当校长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我眼前立即浮现出那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他握着竹扫帚,细心地将落叶聚成心形。有学生好奇张望,他笑着说:“每片叶子都是树写给大地的信,我要帮它们摆个漂亮的信封。”</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来,他那不是亲力亲为,而是身体力行地书写着无字的教材。在这个习惯将责任像皮球般踢来踢去的时代,他选择把校园的每个角落都当作讲台。</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我听闻过太多管理之术:有靠铁腕立威的,有借权谋驭人的,有凭空谈画饼的。他们或许能短期内提升分数,却永远种不出会开花的树。</p><p class="ql-block">袁校离任四年间,百中的校长像走马灯般更换。现任校长是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学者,上次教研活动时对我说:“袁校长留下的是片沃土,我们不过是来播种的人。”</p><p class="ql-block">昨夜批改作业到很晚,走在校道,远远看到校长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也许现在他依旧忙着处理学校事务吧。窗玻璃上的雾气隐隐绰绰,他恍若辛勤的蜜蜂酿制着花蜜。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袁校从未离开——他把自己变成了种子,散落在每个被他温暖过的人心里。</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桂香依旧年年如期而至,只是再不会有人拉着我在月下辨认楹联的平仄。但每当我站在讲台上讲解“春风化雨”,眼前总会浮现那个让影子在灯笼红光处交汇的夜晚。</p><p class="ql-block">前几日整理旧物,发现当年那首被袁校夸赞的《夜巡》草稿,背面有他铅笔写下的批注:“好诗如好玉,须得时光打磨。你亦是。”</p><p class="ql-block">窗外的桂花正在落下,细小的金色花瓣在夕照中旋舞,像无数个未完待续的逗号。我忽然懂得:有些人的存在,不是为了被所有人理解,而是为了证明——在这功利的世界里,始终有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教育最本真的模样。</p><p class="ql-block">而那些被温柔以待的瞬间,终将在时光的发酵中,酿成照亮更多人前路的月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