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皖鄂赣三省交界的长江水道,像条被岁月拉长的绸带,而桑落洲,就是绸带上最温润的一块玉——它嵌在长江与鄱阳湖的汇流处,西接湖北黄梅刘佐乡,南望江西九江江新洲,30多平方公里的洲渚,从大禹疏九江时就扎下了根,每一寸土地都浸着故事,每一阵江风都裹着传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世人知桑落洲,多从“桑”字而来。《九江志》里记着,早年间江水泛滥,几株桑树顺流漂到江心,竟在波涛里扎了根。泥沙跟着根系慢慢淤积,从一丛灌木长成一片陆地,“桑落洲”的名字,就这么随着江浪传了下来。后来移民迁来,见洲上水土养桑,便广植桑树,桑葚熟了就酿作酒,“桑落酒”甘醇清冽,连路过的商船都要停岸讨一杯,这洲,也跟着有了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但桑落洲的魂,从来不止于桑与酒,更在于它站在了“大江咽喉”的位置——东可扼柴桑(今九江),西能控武昌,南连鄱阳,北通皖中,这样的地势,注定要成为历史的“戏台”。最早登这戏台的,是三国周郎。建安年间,周瑜平定江东后沿江西进,一眼就看中了这片“背山面江、进退可守”的水域。他在洲上筑了“巢湖城”,又依九宫八卦布了阵:365棵桃树沿阵眼栽满,春日花开时像燃着一片霞,既能给水师遮人耳目,又成了江上的坐标;九棵老柳树分立阵角,柳枝垂在江里,风一吹就像旌旗招展,连老渔翁都知道,见了柳影就到了周都督的营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周瑜在洲上练了十年兵,最得意的手笔是复刻“木兰舟”——这种船是鲁班传下的样式,首尾窄、吃水浅,载二十个甲士还能在浅滩灵活转向。他带着水师在江湾里演阵,晨雾里战船像游鱼穿梭,甲胄的反光映在江面上,连飞过的江鸟都要绕着走。建安十三年秋,赤壁之战前,周瑜就是从桑落洲扬帆出征,带着这些练熟的水师和复刻的木兰舟,在赤壁烧起一把火,把曹操的百万大军烧得溃不成军。如今洲上还有“程营”的地名,说是副将程普扎营的地方;八卦阵的桃林早变成了稻田,但老人锄地时碰到块旧砖,还会念叨:“这是周都督布阵时埋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东晋时,桑落洲的戏台又换了主角。义熙六年(410年),广州刺史卢循反了,带着舰队沿长江北上,一路打到江州(今九江)。时任豫州刺史的刘毅领兵来挡,把战场选在了桑落洲——他知道这里江面窄,卢循的大船转不开,又熟悉洲下的浅滩暗礁,能断对方的退路。两军打了三天三夜,鼓声震得江里的鱼都跳起来,箭雨落得江面像撒了把碎银,最后刘毅赢了,保住了江州。百姓为了记这事,一度把桑落洲改叫“刘毅洲”,只是这名字没传多久,终究还是“桑落洲”更合江浪的心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年后,冠军将军何无忌又踩着战鼓上了洲。那时卢循的余部还在作乱,何无忌刚平了桓玄,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在洲上扎营,亲自驾着小船查江情,决战那天江风特别大,他站在船头,手里举着符节喊:“今日一战,输了就是江左亡了,咱们死也要死在江里!”将士们跟着喊,跟叛军拼得刀都卷了刃,可叛军太多,何无忌最后还是战死了,符节也掉进了江里。百姓念他忠勇,把他和周瑜合在一起祭,叫“周何神”,还盖了座“周何庙”,每逢清明就去焚香,求两位将军护着江面平安。后来庙被江水冲了,但“周何神”的传说,还在洲上的老人口里传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也是在这个乱哄哄的年代,桑落洲迎来了个不一样的人——陶渊明。元兴三年(404年),他受桓玄之命去建康(今南京)送信,回来时在洲边的“规林”(今归林村)被大风困住了。那时陶渊明刚辞了官,看着官场的糟心事正烦,被困的日子里,他每天在洲上逛,看江水往东流,听渔翁唱晚歌,还遇到了一户避乱的秦人后裔。那家人好客,拿出自酿的桑落酒,弹起祖传的古琴,给他讲“桑木落江心”的故事。酒喝到酣处,主人弹了段桓伊的《梅花三弄》,琴声混着江风,让陶渊明忽然觉得:“这日子多好,干嘛要去官场受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在规林住了半个月,走的时候主人送了他一把古琴,说:“先生要是厌了尘世,就来这儿找我。”后来陶渊明当了彭泽县令,上任时特意绕到桑落洲,却发现那户秦人已经迁走了,只剩五棵柳树在门前。他站在柳树下,看着江水,忽然就下了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后,他真的又回到桑落洲,在柳树旁盖了间茅屋,每天种桑、酿酒、读书,还写了句“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洲上的人见他总跟柳树待在一起,就叫他“五柳先生”,而他写的《桃花源记》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样子,有人说,就是照着桑落洲的田园写的——只是没人知道,那户秦人后裔究竟去了何方,是不是真的寻到了另一片“桃花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一晃到了元末,桑落洲的江面上又飘起了战旗。此前洲上的田园牧歌,终究抵不过乱世的铁蹄。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打决战,桑落洲成了双方抢的“宝地”——谁占了这儿,谁就能断对方的粮草道。那时江面上的战船挤得像蚂蚁,桅杆密密麻麻遮了天,朱元璋的水师和陈友谅的舰队撞在一起,刀光剑影映在江里,喊杀声能传到几十里外。陈友谅曾占了桑落洲,在洲上筑堡垒、囤粮草,可他不知道洲下有浅滩,朱元璋派小船绕到后面,一把火把粮草烧了个精光,陈友谅最后败得一塌糊涂。如今洲上还有“陈营埂”,说是当年陈友谅扎营的地方,埂上的泥土里,偶尔能挖出锈得只剩个尖的箭头,那箭头的主人是谁,曾为谁而战,早已没人说得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明末清初的桑落洲,多了几分悲壮。顺治二年(1645年),宁南侯左良玉带着大军从武昌东下,说是要“清君侧”,船队走到桑落洲附近的杨家穴,忽然看见九江城里火光冲天——清军已经破了城,正在里面烧杀。左良玉本来就病得重,一看这情景,一口气没上来,吐了口血就死了。他儿子左梦庚怕军心乱,没说父亲死了,把尸体藏在船舱里,带着大军继续往东走,最后却在池州向清军投降了。那天的江风特别冷,吹过那艘藏着尸体的船,也吹过桑落洲,把这段屈辱的事,刻进了洲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也是这一年,闯王李自成的命运和桑落洲绑在了一起。李自成从北京败下来后,带着残部往南逃,路过桑落洲时想找点粮草。洲上有个叫李筠庵的农夫,见乱兵来了,怕乡亲们遭殃,就带着几个人拿锄头、扁担在村口拦着。李自成不耐烦,亲自上前想把他推开,没成想李筠庵急了,一锄头砸在他头上,闯王当场就没气了。李筠庵杀了李自成后,怕清军和大顺军报复,连夜逃到洲外的东林寺,剃了头发当和尚,法号“山铎真在”。后来东林寺的僧人只知有位沉默的“山铎师父”,常对着江面打坐,却没人知道他锄头下藏过的惊天秘密,直到他圆寂前,才跟弟子含糊提了句“曾护一洲百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桑落洲的故事,不只有打打杀杀,也有笔墨香和烟火气。清初时,文人彭而述跟着英亲王阿济格征讨江南,来到了桑落洲。那时彭而述还是个文官,却跟着军队跑前跑后,见证了洲上战火后的重建。更巧的是,他的儿子彭始抟,就是在桑落洲出生的——当时他妻子跟着军队走,到洲上时突然要生了,洲上的百姓赶紧腾出一间茅屋,送米汤、煮鸡蛋,帮着照顾。彭始抟长大后特别聪明,考中了进士,后来当了吏部尚书,还成了雍正皇帝的老师。每次说起家乡,他总说:“桑落洲是我的福地啊!”当年那间茅屋,被村民们叫“状元屋”,成了洲上的一段美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到了道光十八年(1838年),桑落洲遇到了个大麻烦——这里地处两江汇流,每年江水一涨,洲上的农田、房子就被淹,百姓苦得没法说。时任湖广总督的林则徐听说了,亲自坐着船来到桑落洲,沿着江边走了好几天,查地形、问百姓,最后说:“要想不淹,就得筑堤。”他联合安徽、湖北、江西三省的官员和乡绅,凑钱、凑人,组织民工在洲上筑堤。整整半年,江边上全是夯土的声音,民工们白天干活,晚上就睡在堤边的棚子里,终于筑成了一道十里长的大堤。这堤挡住了江洪,护住了洲上的桑田和村落,百姓们为了感谢林则徐,给堤起名叫“同仁堤”——意思是三省人一起修的,这就是后来“同马大堤”的前身。如今站在同仁堤上,还能看到堤身上刻的“道光十八年林则徐督建”,江水拍打着堤岸,像是在说当年筑堤的不容易,也像是在守护着洲上再也经不起洪水的百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岁月一年年流走,桑落洲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故事传了一代又一代。诗仙李白路过时,写下“沧海无人烟”,道尽了乱世的冷清;清代诗人李本写“明月二分风无鸟,鲛人空忆滴仙舟”,满是对洲上岁月的怀念。现在的桑落洲,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战火,以前的营垒变成了村落,八卦阵的桃林种上了水稻,同仁堤护住了一片又一片的桑园和鱼塘。站在洲头看大江东去,江面上的船来来往往,听老人讲周瑜练兵、陶渊明种柳、林则徐筑堤的故事,忽然就懂了:大江能淘走英雄的名字,却淘不走洲上的故事——桑落的从来不是桑树,是岁月里沉下来的忠勇、诗意和烟火气。桑落洲像本摊开的书,每一页都写着“守”与“活”——英雄守的是家国,诗人活的是心境,百姓守的是土地,最后都活成了洲的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恰如一词所咏,为这片千年洲地作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沁园春·桑落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江汇三州,桑落生根,禹迹未销。</p><p class="ql-block">忆周郎此驻,帆擎赤壁;陶公曾憩,柳伴吟瓢。</p><p class="ql-block">戟破惊涛,节沉寒浪,千古忠魂逐汐潮。</p><p class="ql-block">凭栏望,有残营旧埂,犹记前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烟几度飘摇。看故垒今朝,桑满畴帆影摇。</p><p class="ql-block">惜闯王锋折,身沉荒潮;左侯气绝,血溅江飙。</p><p class="ql-block">林相堤成,护田千亩;彭门才起,济民万瓢,初心未与岁华凋。</p><p class="ql-block">抬眼处,正千帆竞发,浪涌春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