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三、朝会2</p><p class="ql-block">“你,叫什么名字?”李德旺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打破了校场上令人窒息的沉寂。</p><p class="ql-block">那士兵显然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对上皇帝那深邃而平静的视线,又慌忙低下,声音带着明显的怯意,却努力挺直了瘦弱的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战士:“回……回陛下,小的……小的叫阿柴。”</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要来当兵?”李德旺又问,目光温和,试图安抚他的紧张。</p><p class="ql-block">阿柴的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却异常清晰地、几乎是喊着回答道:“去年(1222年)……去年秋天,蒙古人破了夏州,俺爹俺娘……都没能逃出来……小的躲在村口那个最大的草垛里,才……才捡了条命。小的来当兵,就是想……想杀蒙古狗,给爹娘报仇!给村里人报仇!”</p><p class="ql-block">他的话音落下,仿佛在沉寂已久的、布满干柴的湖面投下一块烧红的巨石。周围的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宣泄口,无数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p><p class="ql-block">“俺家也是!俺妹子被那群畜生掳走了,至今生死不明!”</p><p class="ql-block">“他们烧了俺们整个村子,粮食全抢光了,一粒都没留下!”</p><p class="ql-block">“报仇!杀光蒙古狗!复我河山!”</p><p class="ql-block">一声声,一句句,带着血泪的控诉和刻骨的仇恨,像无数埋在厚厚积雪下的火种,只需这一丝火星,便能燃起焚天烈焰,烧尽一切的屈辱与压抑。李德旺的心被这汹涌的、朴素的民意狠狠刺痛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几乎要夺眶而出。他忽然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西夏,并非没有希望!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士兵,那些在城外苦苦挣扎的流民,他们心中未曾熄灭的、对侵略者最原始的仇恨与对家园最本能的守护之心,就是西夏最后的、也是最坚韧、最宝贵的希望所在!这股力量,若能凝聚起来,引导得当,将爆发出惊人的能量!</p><p class="ql-block">他抬起手,用力地、坚定地按在少年阿柴那瘦削却因为激动而紧绷的肩膀上,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然后,他倏然转过身,面向所有情绪激昂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如同宣誓般高声喊道:</p><p class="ql-block">“将士们!你们的话,朕听到了!每一个字,都听到了!你们的仇,就是朕的仇!你们的恨,就是朕的恨!你们的家人,就是朕的家人!”</p><p class="ql-block">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无论是麻木的、激动的、还是怀疑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年轻皇帝的身上,屏息凝神。</p><p class="ql-block">“你们放心!”他的声音如同沉雷,在空旷寒冷的校场上空炸响,回荡在每一个角落,“朕在此,向你们,向大夏的列祖列宗,向这头顶的青天立誓!从今往后,朕绝不会再让蒙古人肆意践踏我们的土地!掳掠我们的人民!绝不会再让你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白白惨死在他们的屠刀之下!”</p><p class="ql-block">他目光如炬,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每一张因为激动而涨红、或依旧带着些许茫然的脸庞:“朕会立刻改变国策!停止向蒙古纳贡称臣!停止这屈辱的、永无止境的索取!朕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寻找盟友,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无论是东方的金朝,还是南方的宋国,甚至是西域那些同样受蒙古压迫的部族,共同抗击我们最凶恶的敌人!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朕,李德旺,也会站在这里,站在你们的最前面,与你们——大夏最忠诚、最英勇的将士们,并肩作战,生死与共!”</p><p class="ql-block">士兵们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止纳贡?联合抗蒙?皇帝要与他们这些卑微的士卒同生共死?这真的是他们能听到的话吗?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骤然爆发般的、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呐喊!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仿佛要冲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回荡在兴州城寒冷的天空之上,久久不散,连大地都仿佛在为之震颤!</p><p class="ql-block">“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p><p class="ql-block">“誓死追随陛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p><p class="ql-block">“杀尽蒙古狗,复我大夏河山!复我河山!”</p><p class="ql-block">那狂热的、几乎失控的声浪,如同一剂最强效的强心针,注入了李德旺因沉重责任而略显疲惫的心房,血液仿佛也在这一瞬间灼热起来。这欢呼,这被点燃的士气,让他更加坚定了那个早已在心底萌芽的、关乎国运的、无比危险的决断。</p><p class="ql-block">拖着疲惫不堪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奋的身躯回到皇宫时,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内侍李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肉羹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看着皇帝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难掩倦色的脸庞,心疼地劝道:“陛下,您整整一天,从凌晨到现在,水米未进了,快趁热用些吧,好歹暖暖身子,驱驱寒气。”</p><p class="ql-block">李德旺接过那温热的瓷碗,浓郁的肉香钻入鼻腔,他低头机械地喝了一口,滚烫的羹汤顺着喉咙滑下,食道和胃里传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那颗自接过玉玺起便已深深埋下、此刻更加冰寒刺骨的心。他比谁都清楚,改变国策的决定,一旦在明日朝会上正式提出,必将在这沉寂已久、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引来何等激烈的反对与攻讦。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那些被蒙古凶名吓破胆的懦夫,那些可能别有用心、伺机而动的投机者,绝不会坐视他动摇这维系了十多年的“国本”。而更可怕的,是来自北方草原那位“上帝之鞭”的、几乎可以预见的雷霆之怒!蒙古人绝不会容忍一个不再顺从的西夏。可他,已然站在了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退后一步,便是西夏加速坠落、万劫不复的结局,他,无路可退,唯有向前,搏那一线生机。</p><p class="ql-block">“李顺,”他放下几乎没动几口的羹汤,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丝决绝的意味,“传朕旨意,明日辰时,召集所有在京文武百官,于宣德殿举行大朝会议事,不得告假。”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限风暴的夜色,语气变得深沉,“朕要和他们,好好地、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西夏的将来,该往何处去。”</p><p class="ql-block">“老奴遵旨。”李顺躬身应道,不敢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p><p class="ql-block">殿内再次只剩下李德旺一人,以及那跳跃不定的烛火。他起身,走到那排高大的、承载了无数典籍的书架前,略一寻找,便取下了那部页面已然泛黄、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的《太祖实录》。就着跳跃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光,他轻轻翻开厚重的、散发着陈年墨香和淡淡霉味的书页,太祖皇帝李元昊那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创业史诗(1038年西夏立国),仿佛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血与火的气息,扑面而来,震撼着他的心灵。他仿佛能看到,那位雄才大略、桀骜不驯的祖先,骑着神骏的河西战马,手持雪亮弯刀,在贺兰山脚下纵横驰骋,指挥若定,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能看到大夏立国之本的重甲骑兵“铁鹞子”军阵如山推进,马蹄踏碎山河,所向披靡;能看到西夏的疆域,在一次次浴血奋战、纵横捭阖中,不断开拓、巩固,最终成就了与宋、辽鼎足而立的霸业……</p><p class="ql-block">良久,他轻轻合上书卷,发出一声微不可闻、却沉重无比的叹息。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转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上,不知何时,几颗寒星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束缚,顽强地闪烁着清冷而遥远的光芒,像无数只沉默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俯视着这座古老的、在寒夜中沉睡的都城,俯视着他这个刚刚踏上龙椅、内心充满挣扎与决断的、孤独的君王。</p><p class="ql-block">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重逾千钧;脚下的道路,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是万丈深渊。但他会努力像书中的太祖皇帝一样,摒除内心的恐惧与犹豫,勇敢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暴、明枪与暗箭,为这个垂危的王朝,为这片土地上苦苦求生、渴望安宁的人民,去搏取那一线或许渺茫、却必须去争取、去为之奋斗的生机与未来。</p><p class="ql-block">1223年的寒风,依旧在兴州城高大的宫墙外不知疲倦地呼啸盘旋,呜咽作响,诉说着严冬的酷烈。但若细听,这似乎永无止境的风声中,似乎已然隐隐掺杂进了一丝不同以往的气息——那是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破冰而出的希望之气,是一股不甘沉沦、誓要挣扎求存、与命运抗争的不屈之气,是这位年轻的西夏新君,用他尚且稚嫩却敢于担当的肩膀和那份沉甸甸的、关乎国运的决心,为这片饱经创伤、满目疮痍的土地,带来的最珍贵、也最需要勇气去守护的礼物。</p><p class="ql-block">而李德旺,这位刚刚坐上龙椅、年号“乾定”的西夏献宗皇帝,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那注定充满坎坷、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帝王之路,才刚刚拉开序幕。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必须在暗礁与漩涡中穿行,必须走得如履薄冰,走得稳如磐石,走得坚定无悔,直到……要么带领西夏走出这片泥沼,要么,与它一同沉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