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角鸮：睁眼看世界

诚子鸣

福建漳州·上榕庄

2025年10月6日

我总在黄昏时醒来。当最后一抹橘色的光从天际隐去，当麻雀们叽叽喳喳讨论完一天的见闻各自归巢，我的世界，便缓缓拉开了帷幕。我的眼睛，这两扇圆溜溜的、澄澈的琥珀色窗户，便为这沉入幽蓝的世界而睁开。

说起来，我现在的家，与祖辈相传的有些不同。没有古老的树洞，没有啄木鸟精心雕琢的巢穴。我的家，安在几棵古老的桂花树上——这是慈善的乡村医生为我准备的栖身之所。他用细密的竹篾编织成温暖的巢箱，稳稳地系在粗壮的枝桠间，像在这人间特意为我留了一扇永远敞开的门。

医生家中有一位八岁的小美女，活泼得像只小山雀，还有她温婉的妈妈。他们对我极好。每天傍晚，窗台上总会准时出现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鲜肉，那是医生忙碌中仍不忘的关怀。小女孩常常趴在窗边，絮絮地对我说话，讲她今天画了什么画，学了什么新字，哪个小朋友和她分享了糖果。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溪水敲击卵石。有时，我会收起猛禽的矜持，轻轻飞到地面的草坪上，看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般的惊喜。我们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个属于她的世界，一个属于我的，却在那一刻，被温柔的暮色连接在一起。

白天，我总在打盹和梦里度过。半梦半醒间，耳里常常飘来医生为村民们问诊开药的声音，那声音平稳、温和，像一味能安抚人心的药剂。有时，也会闯入受伤者急切而痛苦的呻吟，随后便是医生沉稳的脚步声、打开药箱的轻微响动、还有他安抚的话语。透过桂叶的缝隙，我常看见他微微俯身，为老人包扎伤口，为孩子轻轻打针，那专注的神情，像在修补一件件珍贵却破损的陶器。偶尔在深夜，也会有急切的敲门声划破寂静，随后，医生屋里的灯便会亮起，那光芒不像远处城镇的灯火那般炫目，却像一颗坚定的星，专门为那些陷入痛苦与恐慌的生命而点亮。

这是我的世界，宁静中交织着人间的烟火与疾苦，有序里蕴含着无声的善意。桂花的幽香，雨打叶片的沙沙声，小女孩的呢喃，还有医生那永远沉稳的身影，都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上，构成了一种让我安心的节奏。我热爱这片芬芳的暗影，与其中流动的温情。

然而，我的目光依然会被远处那片更广阔的光的海洋所吸引。那是他们的世界。

在群山环抱的低洼处，人类的城镇像一堆被打翻的、正在燃烧的宝石。白的、黄的、红的，连成一片，汩汩地蒸腾着一种焦灼的热闹。那光不像月光那样清冷慈悲，也不像窗内那盏为急诊而亮的灯那般充满使命。它们是强硬的，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向沉睡的夜空大声宣告着什么。

我的眼睛，能看清黑暗中一只田鼠脊背的微微拱起，却常常看不懂那片光的迷宫。我看见一个个方正的、明亮的格子，像蜂巢，里面晃动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总是在移动，从一个格子到另一个格子，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赶着。他们聚在一起，嘴唇快速地开合，脸上变换着各种神情——有时像争夺领地的画眉那样激动，有时又像雨中的麻雀那样惶然。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的眼睛，能读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紧绷的弦音。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总在与太阳竞争。当夜色理应让万物安歇，他们却用另一种光填满自己的巢穴，仿佛畏惧那片刻的黑暗与沉寂。他们砍伐林木，筑起高耸的、坚硬的崖壁，却又在那些平坦的崖壁上挂满绿色的、虚假的藤蔓。这在我看来，犹如在清澈的溪流中放入彩色的石子，虽则斑斓，却失了生命流动的真意。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悄无声息地滑过那片区域的边缘，落在一根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电线杆上。我看见一个格子里，一个年轻的两脚兽，正对着一块发光的、变幻着色彩的板子，手指飞快地跳动。他的脸，被那光映得一片惨白，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他离我如此之近，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宇宙。我不明白，那块冰冷的板子，为何能比窗外真实的、流动的夜风与星空更吸引他？我们捕食是为了生存，片刻不敢懈怠；而他们似乎在追逐着某种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飞虫”，为此耗尽了所有清醒的时光。

我更不解他们的“储藏”。我们猫头鹰饱食一餐，便能满足一夜，多余的猎物并非我们的追求。而他们，却似乎永远在囤积。我看见巨大的巢穴里堆满各式各样的东西，许多用闪亮的、柔软的材质包裹，被搬进去后便再也不见天日。他们追逐着那些不能果腹、不能筑巢的物件，仿佛那是维系生命的根本。他们的鸣叫也常常与此相关，时而亢奋，时而沮丧，情绪被那些身外之物牢牢牵动，如同被蛛网缠住的飞蛾。

还有那永不停歇的、长龙般的铁盒子，它们亮着刺眼的眼睛，发出暴躁的吼声，在灰白色的带子上奔流不息。它们要去哪里？为何如此匆忙？我们猫头鹰也在夜里飞行，但我们的飞行是无声的舞蹈，是为了生存与守护；而它们的奔跑，却像是一场没有尽头、也没有目的的逃亡。他们将自己关进这些移动的铁盒，从一个被灯光照得亮如白昼的格子，去往另一个格子。

天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色。我的夜，要结束了。那片光的海洋，也渐渐黯淡、平息，像是终于感到了疲惫。他们的世界开始被另一种声音唤醒，而我，该回到我的桂花树上去了。

我振翅，掠过那片令人困惑的边缘。巢箱旁的窗台上，那碟清水想必又已备好。我盘旋一圈，轻轻落下，低头啜饮。水是甜的，带着晨露的清凉，也带着这一家人日复一日的善意。

我飞回我的桂树，晨露初凝，在桂叶上聚成晶莹的水珠。一只早起的蝴蝶，颤巍巍地抖开了翅膀上的金粉。

我用我的眼睛看这一切，心中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辽阔的悲悯与好奇。大自然的世界，是一部摊开的、用风雨、月光和生命写就的巨著，我们每个生灵都是其中和谐的音符；而他们的世界，像一本合上的、封面华丽却难以读懂的书，他们在里面写满了复杂的规则，自己却时而显得迷失。但我知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也有医生这样在深夜点亮一盏灯的人，有会为我这样一只鸟儿细心准备巢箱和鲜肉的人家，有小女孩那样纯净的、愿意与我对视交流的眼睛。

或许，我的使命，就是用这双在暗夜里生长的、纯粹的眼睛，记住桂花的芬芳与药箱的气味，记住清水的甘甜与痛苦的呻吟，记住远方的喧嚣，更记住近处的安宁。替他们记住，那些在过分的光亮与追逐中，或许被遗忘的、属于幽暗的温柔，属于寂静的力量，以及属于一盏灯为另一生命而亮的，最朴素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