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梯 山城叠起来的烟火人间

春江花月

　　顺着那青石板铺就的十八级石阶，一级一级往下走，脚步便不自觉地慢了。踏过的，仿佛不是冷硬的石头，而是一本被岁月浸润得边缘卷曲的泛黄线装书。每一级台阶，都是一页沉甸甸的书页，上面用露水、汗珠和茶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山城最柔软、最真实的市井篇章。这便是十八梯了——名字朴拙得像老农在田埂歇息时，用草棍在地上划拉的计数，一碗一碗，结结实实地，将重庆的千年烟火气，叠成了生活的韵脚，叠成了令人魂牵梦萦的立体诗行。

晨光最爱眷顾这里。当第一缕熹微穿过雾霭，斜斜地照在斑驳的木质门板上时，豆花饭的香气便如同苏醒的精灵，最先从巷陌深处袅袅升起。那是山城清晨最温柔的号角。寻一处窄窄的店面坐下，看老板端上那极朴素的一碗：白嫩嫩的豆花，颤巍巍地卧在清亮微黄的窖水里，像初生的云朵落入了山涧。而它的灵魂，却在一旁那碟滚烫泼辣、焦香四溢的红油蘸料里。一清二白，一温一烈，恰似这城里人的性子，表面温和包容，内里却藏着一团耿直、滚烫的火。用调羹小心翼翼地将豆花连同一抹红油舀起，送入口中，嫩滑与香辣瞬间在舌尖炸开，再扒一口莹润的米饭，耳边是邻桌“堂客”们用脆生生、火辣辣的重庆方言摆着的龙门阵，那声音混着碗碟的轻碰、灶火的噼啪，竟比任何丝竹管弦都更富生命的韵律，直直地灌入心田。

日头再升高些，十八梯便彻底活泛了起来。“碗碗菜”的招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亲切。那小瓷碗里，盛着的是整个江湖：喷香的冒儿头、油亮软糯的烧白、酱色浓郁的红烧肉，或是清炒的时蔬。每样不多，恰恰好够你尝个味道，像极了旧时邻里间端着碗互相分享菜肴的那份淳朴情分。你若兴致好，胃口佳，真能沿着这蜿蜒的梯坎，凑足形色各异的十八碗，在木桌上摆开，便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清明上河图》，重庆的百味人生，尽在其中了。

空气，在这里是有味道，甚至有颜色的。那是一种复合的、厚重的香，是辣椒在铁锅里被热油激发出的焦香，是豆瓣酱在岁月里沉淀的醇香，是花椒那令人嘴唇跳舞的麻香，是泡菜坛子边沿渗出的、勾人魂魄的酸冽……它们丝丝缕缕，交织盘旋，最终织成一张看不见却无比坚韧的网，网住了游子的脚步，也网住了所有过客心底最柔软的乡愁。转角处，或许还能遇见担着竹篓叫卖“虾米”、“辣椒菜”的小贩，那一声悠长的吆喝，是这幅流动画卷最生动的注脚。

石阶，是这里的脊梁，也是岁月的刻录机。青石板被无数双脚磨得温润光亮，雨水滴落，能照见人影，也仿佛能照见往昔。挑着山货的“棒棒”喘着粗气稳健而上，他的背影里，有这座城市的坚韧；追逐嬉闹的孩童笑着跑过，他们的脚步里，有这座城市的未来。墙角的青苔，壁上的斑驳，老茶馆里飘出的川剧锣鼓声，都像是在无声地讲述着那些关于码头、关于抗战、关于寻常百姓家的老故事。

当夕阳西下，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另一种风情便开始登场。灯笼——成串的红灯笼，在屋檐下、在树梢间，次第亮起。那光是暖融融的，不刺眼，像母亲等待游子归家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整个梯坎。它将游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布满岁月痕迹的灰墙上，光影交错间，仿佛能与历史中的某个瞬间重叠。此刻，找一家临崖的茶馆坐下，要一碗盖碗茶，看江水在远处如丝带般流淌，任凭晚风拂面，所有的疲惫与焦虑，似乎都能在这浓得化不开的人间烟火里，被慢慢熨帖平整。

在这里，你会忽然懂得，喜欢重庆，何须什么宏大的理由。它不在解放碑的时尚潮流里，也不在洪崖洞的璀璨灯光中，它就藏在这十八级台阶之上。是那一碗豆花饭下肚后的暖心暖胃，是那一碟辣子点燃味蕾后的酣畅淋漓，是那一句听不懂却倍感亲切的乡音入耳时的会心一笑，是那灯笼亮起时，心底蓦然升起的安宁。这份喜欢，从这一点一滴的温情与感触弥漫开来，如雾般浸润，如江水般绵长，最终淹没了你所有的感官，让你由衷地觉得：这座城，来了，便再也舍不得走。这十八梯，仿佛不是一段路，而是一个让人甘愿沉溺的、温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