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中秋晨,九时四十分,天地间凝着一层薄霜,清冽如刃。窗棂被初升的秋阳涂染成一片苍金色,那光仿佛有重量,沉沉地压在我心上,您在我们撕心裂肺的呼唤中,正一分一寸地冷却,想回答已无力发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扇斑驳的家门,静立如一块无言的碑石。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过门框上剥落的漆痕,竟被一种无形的灼热烫得猛地一缩!那滚烫,并非来自木料,而是您经年累月倚门守望时渗入木纹的体温,是岁月煨出的暖。此刻,这残存的暖意,竟成了人间留给我最后的、最残酷的刑具,烙在心上,永不消散。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而父亲,他却在子夜时分悄然离去。四年前的那晚,千里之外,十点30分的钟声像一把无形的巨锤,轰然敲碎了凝固的寒夜,几乎同时,电话铃声如冰锥般穿透死寂,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朝着湘西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空,轰然跪倒。天幕沉沉,竟吝啬得连一颗引路的星子也不肯掷下!我仿佛看见那漏夜孤灯下,父亲枯坐的身影,那未及触碰的、带着微温的掌心轮廓,从此便成了盘踞在我生命深处的毒咒;那句哽在喉咙里、始终未能吐出的"爹爹",也凝成了一枚生铁铸成的硬核,日夜磨砺着喉管,渗出丝丝缕缕的、带着锈味的血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啊,您可知晓?此后的四年里,团圆宴上的每一道佳肴,无论多么丰盛甘美,入口都掺着那一夜南风的咸涩与苦寒——那是父亲最后一声悠长叹息,被凛冽的朔风裹挟着,跨越千山万水,精准地落进我的碗底,凝结成晶莹却刺骨的冰碴,硌在齿间,寒透肺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犹记年少归家,巷口石板路每一次清脆的回响,都是您召唤我的梵音。您温润的身躯,总是早早地嵌在那方熟悉的门框里,连衣角的褶皱,都盛满了和煦的日光,仿佛您本身就是一小块移动的暖阳。后来漂泊异乡,家门口成了诀别的驿站。您日渐佝偻的身影,一次比一次更小,更单薄,却在我离去的身影后,凝固成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剪影。那剪影,站成我漂泊岁月里永不倒塌的灯塔,是暗夜里最坚实的光源。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以后,当我每次推开这扇沉重的门扉,那声冲口而出的"妈——"带着多少年积攒的委屈与依恋,却只在没有您的气息里、空荡冰冷的房屋里横冲直撞,撞得粉身碎骨,余音如血沫纷飞。穿堂风呜咽着,卷起残留的中药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死寂。那曾经承载过无数温暖脚步的门槛,此刻寒凉彻骨,触之如冰封的棺木。我瘫坐在地,十指痉挛般地抠抓着门槛的木纹,指甲折断,渗出殷红,却感觉不到痛——真正的剧痛在心底嘶吼:归途已断!茫茫人世,从此成为无根的浮萍。再没有那样一双手,会在风尘仆仆的归家时刻,带着嗔怪与心疼,轻轻拂去我肩头的霜雪与尘埃;再没有那样一声温柔而熟悉的应答,能瞬间融化我周身的寒气,暖我入骨。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儿在老家买了新房,装修已经完成,本想年底接您入住,但是这点愿望到如今都成了奢侈。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万幸,苍天在中秋清晨,竟施舍了最后一丝慈悲。当熹微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寒夜,我垂首,一遍遍数着您手背上那些密布的、青紫的针孔,它们像地狱之门上一颗颗冰冷的铜钉,记录着您与病痛搏斗的每一次穿刺。当时针精准地指向九时四十分,您那只枯槁的手,竟奇迹般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猛地攥紧了几双握您的手指!原本浑浊的瞳孔里,像有星子骤然爆裂,迸发出惊人的光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是父亲!一定是父亲!他定然是披着您当年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的旧棉袍——那袍子袖口磨破的地方,您曾细心地补上过同色的布丁,针脚匀称得如同月光下的涟漪——此刻,他正擎着一盏摇曳却坚定的长明灯,立在云端雾霭缭绕的玉阶之上!我清晰地看见,您干裂如久旱土地的唇瓣,竟缓缓地、极轻柔地弯起了一道弧线,像一弯初升的新月,仿佛要盛住世间所有的温柔。您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息,吐出的话语却清晰异常,带着尘埃落定的安详:"你爸…来接我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拂过我的面颊,竟带着一种遥远的、令人心碎的熟悉感——是了,是您年少时,哼着古老童谣哄我入睡时,那拂过我额头的、带着体温的暖风!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在那一刻,窗外寒蝉的厉啸骤然拔高,凄厉如送葬的丧钟。而我胸腔里那只因绝望而疯狂冲撞、几欲破体而出的哀嚎困兽,竟被您唇角那抹骤然绽开的、释然安详的笑意,瞬间封印。它沉入心底最深处,凝固成一座永世沉默、却蕴藏着无尽悲痛的火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您定是循着父亲手中那盏温暖的灯焰,义无反顾地去了。父亲坟前的那株小小松柏,如今早已是亭亭如盖,苍翠的枝叶在风中低语,诉说着漫长的等待。此刻,他定然早已等不及,定是踏碎了忘川冰冷的波涛,逆着幽冥的风,疾奔而来。当您枯槁如冬日残枝的指尖,终于、终于触碰到他那宽厚却同样历经沧桑的掌心——"疼吗?"父亲的声音定然是颤抖的,带着抑制了六十五年的哽咽。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您布满针孔、青紫肿胀的手背,那动作轻得如同触碰初春河面上最脆弱、最易碎裂的薄冰,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散了这失而复得的魂魄。您定是缓缓摇头,花白的发丝在万丈倾泻的金色晨光中,如蒲公英的绒伞般轻轻散开,闪烁着圣洁的光晕:"等你……不疼。" 这四字轻如叹息,却重逾千钧,凝聚着一生的坚韧与无悔。就在两道身影——一道饱经风霜、一道等待得几乎透明——在霞光万丈的天际相融、合而为一的刹那!门前那棵沉默的老银杏树,突然无风自动,满树金黄的叶片如千万只金色的蝴蝶,挣脱了枝头的束缚,纷扬而起,漫天飞舞。那是天地为之动容,降下的、以万物为证的婚书啊!它将青丝到白首、生离复死别的旷世盟约,以最辉煌灿烂的方式,深深烙印在这永恒的晨曦之中,成为时间之河上不灭的航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此,双亲不在,从此,儿他乡回来再无爹妈可喊,也再无回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母亲,父亲,求您侧耳倾听!听听这人世间最卑微、最无力的哽咽与乞求,它们裹在每一阵路过的风里,带着血的腥甜:求父亲,用他温热的手掌,为您暖一暖那长夜孤寒时冰冷的手炉,驱散幽冥地底的阴湿;求母亲,在彼岸的光明里,再拿出您珍藏的针线笸箩,用您灵巧的手,为父亲补好那件旧棉袍上、被六十五载孤独行旅磨破的袖口,让那细密的针脚重新缝合起被时光撕裂的温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灶膛里的柴火再次噼啪作响,蒸腾的白色雾气模糊了厨房的旧窗棂;当新麦的清香与无法散尽的中药苦涩气息,日复一日地渗入老屋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块砖缝——母亲啊,那都是您未曾说完、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的叮咛与絮语,它们早已在时光的缝隙里悄然生根发芽,萦绕不绝!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天堂的晨光,可还温暖?父亲在子夜独自带走的满身寒凉,此刻定然已被您怀中揣了半生、捂了半世的那份暖意,一点一点地焐热、融化了吧?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若慈念未绝,若垂怜尚存,求求您们,在暮色四合、天地苍茫的时刻,让天际那颗最先亮起的启明星,挣脱天穹的束缚,轻轻坠落在我的掌心。它不必光芒万丈,耀眼夺目,只要…只要带着一丝微温,一丝就好——就像儿时我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的那个深夜,您放在我滚烫额头上那枚用来降温的、被您手心捂暖的旧铜币的温度。就让它成为我在这冰冷人世唯一的护身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待到我也两鬓落满霜雪,步履蹒跚地走到生命尽头时,定会紧紧怀揣着这枚用思念温养的星币,渡过那忘川冰冷的河水。那时,您们定会相依相偎,站在开满奇异月光花的彼岸渡口。当您用那盛满慈爱笑意的皱纹,温柔地承接住我一生积攒的浑浊泪水;当父亲那双布满老茧、曾撑起整个家的大手,沉沉地、带着无尽宽慰,按上我因岁月风霜而佝偻的肩头——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唯有一道古老而庄严的梵音,自时间深处、自灵魂源头轰然响起,穿破生与死的铜墙铁壁:"回家了…孩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此,幽冥永隔,碧落黄泉,难以逾越。然而,父母啊,唯有这浸透血脉的爱,是唯一能够凿穿生死壁垒的井绳!它坚韧,沉默,却连接着阴阳两界,传递着不灭的温暖与力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母大人,请务必执手,在天光云影处,看顾好这条垂落于时光深渊中的井绳。看顾那上面,正用尽一生力气,在万丈深渊之上,在人间这片充满断壁残垣也充满微小希望的废墟里,艰难而倔强地向上攀爬的蚁群——那便是我们,您们的儿女,噙着您们姓氏赐予的微光,背负着您们的期许与生命密码,在这无常的世界里,一寸寸地开疆拓土,一代代地延续着生命的韧性与对光明的向往。纵使卑微,亦不曾放弃。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不孝儿 叩首 血溅心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癸卯年 中秋后)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