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行京都——禅心大德寺

路远明

虽然手机上的“闹钟”已经定在了四点半，心中有事还是睡不踏实。三点钟的窗外天色就见亮了，看了下表，又转身睡了过去。 四点半被铃声准时叫醒，晨曦的光线带着绿意漫过窗前枫树，将枝叶的影子斑驳地印在障子窗上，交错的细木条将窗“分割”成一个个不规则的画框，画框将树影剪碎又拼贴，朦胧绿意与光影缠绵，静谧里透着日式的侘寂。

五点一刻，由虹夕诺雅酒店人员陪同乘车前往大德寺，这是飞儿事先与酒店的预约。沿途，仁和寺、龙安寺，还有几个神社在窗外匆匆掠过。抵达后，陪同人员借着寺门口的平面图，简单介绍了大德寺內的21座塔头，随后便带我们向大德寺中的瑞峯院走去。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瑞峯院的住持已在观拜入口处等候，鞠躬致敬后，我们脱鞋随他走进通往本堂的渡廊。本堂佛间光线偏暗，三面墙体下部环绕着约两米高的日式巨幅襖绘，墨色皴染间山峦层叠林木苍劲，衬显着佛堂的空阔；大厅中央右侧立柱上，悬挂着高僧一休宗纯的笔墨。没错， 就是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的一休。他曾任大德寺的第47任住持，眼前的大德寺就是他于1474年在战火的废墟下主持重建的。

西侧墙下那排榻榻米上面摆放着几个麻布垫子，每个垫子前放着一本中日文对照的折叠经本，上面印着十多部经文。住持在入门东侧入座，随行人员示意我们打开经书的第4页。随着一声清净的磬声响起，“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心经》在日语、汉语的发声中于佛堂诵起。诵完《心经》，我们继续诵第8页上的《消災呪》，飞儿对此经文不熟，又被经文上那些繁体生僻字难住，这时大学时选修过的日语派上了用场，索性循着汉字旁边标注的平假名，用日语随住持诵起这消灾吉祥神咒。“曩謨三滿哆 母駄喃 阿盋囉底……”不同的音节朝着同一个方向流动，一同汇入彼岸。

四部经诵后，开始打坐冥想。盘腿、挺腰、肩部放松，两臂下垂，双手贴身拢于脐前，两手拇指碰在一起，双目微张，视线投置前方约1米处。杂念如轻烟漫散，只余下呼吸与心跳。意识沉到深处时，眼前恍有微光，现出一潭幽寂的湖水，水波不兴，静映着天光云影。身心，便也似与这虚空合一了。

万籁俱寂中，几声极细微的“咔吱”声，将我轻轻唤回。起初以为是这古木建筑梁柱木榫的“呼吸”，刹那间，感觉到入定时挺直的腰椎已有轻微地自然放松，转念又想，或许是禅定间骨骼放松的“轻吟”。正揣摩着这声响的来路，清磬又鸣，冥想已毕，人虽回到了佛堂，神思却还有些恍惚。这细微的动静，成了出定时刻的特别印记。

随着住持，移步至瑞峯院的“千利休茶室”。不足10平方米的“四畳半”构成极致紧凑的空间，古朴的土黄色墙壁上，悬挂一轴“薰风自南来 ”的墨迹，笔意酣畅，想来是取自宋人杨万里“薰风自南来，万象皆披襟”的诗句。4张半榻榻米铺就的地面中央，嵌入一方形地炉，桧木镶框，炉上深灰色铸铁茶釜袅袅升起白汽。

住持身着黑色和服、腰束白色带巾跪坐于炉前。净手，拭器，取茶，投粉，一切举止皆凝练如仪。而后执竹制柄勺舀水，注入碗中，再用茶筅迅速搅动，划出一个个圆融的“の”字。碧绿的茶粉与水交融，泛起细腻的青沫。将碗身的正面转向我们，双手捧碗一一奉上。

手捧那碗，指尖先触到陶壁温润的质地。碗沿的浅棕纹路如淡墨泼洒，碗内茶汤似碧玉凝脂，青草香气扑鼻而来。茶汤入口，一股凛洌的鲜苦劈开味蕾，转瞬化作透彻的甘甜，自喉间直浸骨髓。仿佛连魂魄，都被这碧色的云气涤荡了一遍。呼吸之间，竟也带了山间的清冷与草木的生机，满心唯有纯粹的喜悦。

这方寸茶室，恰似一面主客共拭的明镜。主人是“镜架”，以清净、虔敬，撑起这镜台；客人便是那“映照”，以和悦之心与回应之敬，让镜像清晰澄澈。茶事初起，如呵气于镜，薄雾朦胧；点茶、品饮，主客一同拭镜，以“敬”拂尘，以“和”消障，以“清”涤虑，本心之“寂”，于是显现。待雾散镜明，主客浑然一体，“和静清寂”的谛念，便在这寻常举止间自然流露。那“一期一会”的禅悦，也便映在这光鉴人心的镜中。千利休融入茶道的禅意，又何止在这一碗茶里？生命中的每一个刹那，何尝不是无法重来的“一期一会”。

茶毕，步入庭园，恍若踏入另一重时空。眼前豁然展开的，是一片哲学的沙海。白砂被精心耙制成绵密无尽的波纹，黑沉的岩石如天外陨星，散落其间，凝固了亘古的沉默。

这砂，是水，是时间的河床，是心念生灭的轨迹；这石，是山，是孤绝的岛屿，是宇宙间永恒的坐标。枯山水与茶室，原是同一血脉的两般显现——都以极致的“空”，容纳无限的“有”；都以绝对的“静”，捕捉那不可言说的“动”。

我凝坐回廊，而神思已飞越千年。砂纹荡漾间，仿佛见灵山会上，佛陀拈花，迦叶破颜，一缕无言之教，如种子深埋。而后，达摩西来，面壁九年，将这颗种子植入中土；慧可立雪断臂，求的是那颗不安的心；僧璨著《信心铭》，将逍遥化入禅髓；道信开东山法门，于耕锄间体悟般若；至六祖慧能，于岭南劈出一道闪电，“本来无一物”的顿悟，照亮世间，禅宗自此彻骨中国化。

目光再向东移，海上一叶帆，载着日僧荣西，两度入宋，携临济宗凛冽的禅风归来，落地生根。而后有梦窗疏石，以石为语，以砂为墨，将不可说的禅心化作庭园里的枯山水，在方丈之地勾勒出宇宙的气象。大德寺，正是承此一脉，将这份禅意推向极致。千利休于四畳半的茶室里，将“和敬清寂”点入一碗碧云，禅，自此渗入日常的肌理，化为岛国文化的魂。

禅心，何须远求？它就在这一砂一石的抽象里，在一呼一吸的当下间。这满院的枯山水，便是一部无字的《坛经》。

归途的车窗外，来时路过的寺社，都浸在柔和的晨光里。指尖仿佛还留着陶碗的温润，耳畔似有磬音、茶筅的轻响，还有那一声辨不分明、却引人出定的“咔吱”声，悠悠萦回着。

“其实，禅意原不是玄妙的道理，也无需向外寻求。”夫人望着窗外，轻声说。

我转过头，等着她的下文。

她浅浅一笑：“不就在诵经时的心无杂念，打坐时的呼吸心跳，捧起茶碗的那一回甘，还有凝望枯山水时，那片刻的静默里么？只看你，是否体会得了。”

我闻言颔首。今日种种，恰似灵山会上“拈花一笑”的机缘，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