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演义（五十）

李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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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明鹏

图片：Al制作

第50章：劫营碎梦夜

紫辰殿的早膳还冒着热气，青瓷碗里的莲子羹凝着层薄油，钦宗刚用银勺舀起一颗，内侍就像被抽了魂似的撞进来，奏报“啪”地摔在明黄地毯上，墨迹顺着绒线洇开，像道黑血。

“陛、陛下……败了！全败了啊！”内侍的牙床打颤，话不成句，“姚将军……中了埋伏，一万禁军……折了大半，他、他自己跑了！”

钦宗手里的银勺“当啷”砸进碗里，莲子溅得满桌都是。他望着地上滚来滚去的白胖莲子，眼前猛地一黑，直挺挺地往后倒，龙椅扶手上的鎏金纹饰，硌得他手背生疼。

再次睁眼时，龙床前围满了主和派大臣，李邦彦攥着本奏折，脸沉得像汴梁冬日的阴云。“陛下，”他凑上前，声音压得极低，“金营那边放了话，说南朝的夜袭，跟孩童扔泥巴似的可笑。”

钦宗捂着脸，指缝里漏出呜咽：“朕不该信他……朕不该信姚平仲那厮啊！”

李纲拖着一身晨霜进殿时，正撞见钦宗往火盆里扔纸，火苗舔着“密令”二字的残边，灰屑飘起来，像极了昨夜宫门外香炉里簌簌落下的香灰。“陛下，”他的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西军已在城外布防，金军暂时没动静。”

钦宗猛地回头，眼里的慌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话都说不利索：“那、那个姚平仲……”

“生死未卜。”李纲垂下眼，余光扫过火盆里蜷成一团的纸灰，“只是禁军折损大半，往后守城，怕是更难了。”

他刚要再说，殿外的风卷着寒意进来，吹得龙涎香的烟气歪歪扭扭。钦宗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突然想起昨夜姚平仲磕在金砖上的响声——“臣定取宗望首级献于陛下”，那声响此刻听来，倒像是为这场荒唐战事敲的丧钟。

没等李纲退下，钦宗突然拍案而起，龙案上的瓷瓶晃了晃，洒出半瓶御酒。“陛下息怒！”李邦彦连忙递上奏折，字里行间透着阴狠，“李纲、种师中身为军政大臣，竟未能察觉金军奸计，致有此败，实难辞其咎！依老臣看，先解了二人职务，再派使者去金营议和，许些岁币土地，总能平息兵戈。”

旁边的大臣们立刻附和，“议和为上”的声音像苍蝇似的嗡嗡响。钦宗盯着奏折上的“议和”二字，想起金营的嘲讽，想起城外五千禁军的尸骨，终是闭了闭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就、就依你们说的办。”

旨意传到城头时，李纲正举着望远镜望金营。昨夜的火光早已熄灭，金营的炊烟比往日更盛，一缕缕飘在灰蒙蒙的天上，仿佛在炫耀这场大胜。他刚要转身跟种师中说些布防的话，内侍已捧着圣旨走上城楼，尖细的嗓音在风里飘得七零八落：“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纲、种师中调度失当，致夜袭之败，暂解职务，听候发落……”

李纲的手猛地一抖，望远镜“哐当”砸在城砖上，镜片摔得粉碎，碎片溅到他的靴尖，像些碎掉的星星。他想起昨夜在宫门外跪了一夜的石阶，想起自己捶着宫门喊“大宋危矣，夜袭不可行”，喉咙里突然涌上股腥甜，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陛下还说，”内侍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话像淬了毒的针，“姚将军夜袭前，您曾在宫门外跪了一夜——既已知情，为何不拼死阻拦？怕是……有意看禁军吃亏，好坐实主战的名头吧？”

种师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指节死死攥着城垛：“夜袭之事，姚平仲瞒了我二人！李大人发现时，他早已点兵出城，怎算调度失当？陛下这是……这是欲加之罪！”

内侍往后退了半步，袖口故意露出块明黄令牌，上面“便宜行事”四个字晃得人眼晕：“陛下说了，您二位一个死扛主战，一个力主坚壁清野，早存了观望之心，如今败了，自然要担责！”

李纲这才彻底明白，所谓“调度失当”不过是个幌子——主和派要拔了他们这两根议和路上的钉子。他望着远处金营飘得肆无忌惮的炊烟，突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味：“好，我接旨。”

解甲胄时，他摸到护心镜上的凹痕——那是昨夜拦姚平仲时，被他亲兵的枪杆撞的。甲胄“咚”地落在城砖上，闷响震得人心里发慌。种师中咬着牙，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指节白得像结了霜，指缝里都渗着青筋。

“别冲动。”李纲伸手按住他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走了，西军还在。你若闹起来，正好给他们递刀子，连西军都保不住，这城就真完了。”

种师中的喉结狠狠动了动，终究松了手。他望着李纲被内侍押着走的背影，突然转过身，对着城下的西军吼道：“儿郎们！把箭上弦！”

城楼下的西军“唰”地举起弓，箭矢对着灰蒙蒙的天，像一片倒竖的棘刺，杀气腾腾。这声响传到李纲耳朵里时，他正走过通天门，门洞里的穿堂风卷着百姓的私语，一句句扎进心里：“连李大人都被罢了，这城……怕是真要破了。”

他抬头望了眼门楣上“通天门”三个大字，阳光从门洞里斜穿进来，在地上投下道长长的光带，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正悄无声息地卷走什么东西——是这城的底气，还是百姓的希望？

李纲被解职的消息，像块巨石砸进汴梁城的水面，溅起的涟漪里全是恐慌。百姓们堵在街口议论，有人拍着大腿喊“李大人是被冤枉的”，有人跺着脚骂“姚平仲那混球害了咱们”，更多人抱着孩子哭，眼泪砸在冻硬的地上，瞬间凝成小冰粒——连最能扛事的将军都被罢了，这城还守得住吗？

种师中回营收拾行装时，西军的士兵们都站在帐外，个个红着眼，攥着枪杆的手都在抖。老将军拿起案上那幅被墨汁溅脏的舆图，指尖划过金营的位置，对副将说：“把我那杆枪取来。”

枪杆上的红缨早已褪色，却还透着股杀过敌的烈气，枪头的寒光依旧刺眼。“我虽被解职，你们还得守着。”种师中摩挲着枪头，声音哑得像磨过粗砂纸，“金狗要的是土地，是大宋的江山，咱们守的是祖宗的骨头，是城里百姓的命，不能让他们踏进城半步！”

副将攥着拳，指节泛白，声音带着颤：“将军放心！只要西军还有一口气，就不让金狗靠近城门一寸！”

种师中转身掀帘，正好撞见赶来的李纲。两人站在帐外的寒风里，远处金营的胡笳声比往日更嚣张，呜呜咽咽的，像在数着日子等城破。

“老将军，”李纲的声音带着股狠劲，指节攥得发白，“我已让人把姚平仲瞒报军情、擅自出兵的罪证呈给陛下，就算罢了职，也得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误国的人！”

种师中望着他，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呈上去又如何？陛下心里，早把咱们这些主战的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除了干净。”他拍了拍李纲的肩膀，力道重得像在托付什么，“保重吧，这城……往后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扛着。”

老将军的背影消失在营门时，李纲望着他肩上斜扛的那杆枪，眼眶突然发酸。他转身往城里走，路过一家半开着门的酒肆，里面有人在唱前朝的战歌，唱到“将军白发征夫泪”时，满座的人都哭了，哭声混着酒气飘出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而汴梁城外的金营里，宗望正把玩着从姚平仲营中搜来的密令，用生硬的汉话对左右笑道：“大宋的皇帝和将军，倒是比咱们草原上的羔羊还好骗。”

帐外的胡笳声又响了，不急不躁，调子慢悠悠的，像在哼一首嘲弄的歌。

宗望刚把密令扔在案上，娄室就从汴梁城外侦查回来，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包裹，往地上一摔，滚出颗人头——是姚平仲留在营里的亲兵头领，眼睛还圆睁着，满是惊恐。

“南朝的城门，这下守得松了。”娄室用布擦着刀上的血，嘴角勾着冷笑，“李纲、种师中都被罢了职，守城的换成了王宗濋，听说那家伙连马都骑不稳，纯属废物一个。”

宗望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眼里的光像饿狼盯着肥肉：“看来那小皇帝是真怕了。传我命令，明日一早全军攻城！把姚平仲丢在营里的盔甲挂在云梯上，让城里的人好好瞧瞧，他们寄予厚望的‘大英雄’，连自己的盔甲都留不住！”

帐外的金兵立刻欢呼起来，磨刀声、备甲声、战马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像一群即将扑食的野兽，兴奋得发狂。

汴梁宫里，钦宗正对着满桌的议和条款发呆。李邦彦在旁边不停地催促：“陛下，快签字吧！金大人说了，只要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再送一位公主和亲，他们立马撤兵！”

钦宗的指尖落在“割让”二字上，墨迹被按得晕开，像一块丑陋的疤。“朕是大宋的皇帝，岂能割让祖宗传下来的土地！”他突然把笔一摔，墨汁溅在明黄的龙袍上，像朵黑花。

李邦彦“噗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陛下！再不签字，金狗就要进城了！到时候别说土地，连这皇宫、这龙椅，都得改姓金啊！”

正争执间，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脸色惨白：“陛下！城西的百姓听说要割地，都扛着锄头、拿着菜刀往城头涌，说要跟金狗拼了！口号声震得宫墙都发颤！”

钦宗猛地推开窗，只见城西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举着家伙往城头跑，喊着“死守汴梁！不割寸土！”，声音像滚雷似的滚过宫墙。

他心里突然涌起股热流，刚要喊“传朕旨意，重新起用李纲”，李邦彦已爬起来，脸色煞白地喊道：“陛下！这定是李纲在背后煽动百姓！他是想逼宫啊！您可不能中了他的计！”

那句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钦宗心里的那点热。他望着窗外涌动的人潮，突然觉得那些举着锄头的手，比金营的刀枪更可怕——百姓一旦闹起来，他这皇帝还坐得稳吗？终究咬了咬牙，对侍卫说：“去！把李纲关进天牢！没朕的命令，不准放出来！”

侍卫领命而去时，李纲正在城头跟百姓们说话。有个白发老者举着锈迹斑斑的柴刀，声音抖却硬：“李大人，俺们虽是庄稼人，也知道土地不能丢！您就下令吧，哪怕是填护城河，俺们也认了！”

李纲望着一张张布满皱纹、却透着倔强的脸，正要说些鼓舞的话，远处突然跑来一队禁军，领头的对着他高喊：“李纲接旨！陛下有令，将你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百姓们瞬间炸了锅：“凭什么抓李大人！”“是奸臣陷害！”有人举着锄头要拦，却被禁军的刀逼退，刀锋闪着冷光，对着自己人。

李纲望着那些刀，突然低低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没反抗，任由禁军绑住双手，转身对百姓们深深拱了拱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各位乡亲，守住这城……一定要守住这城啊……”

他被押着往天牢走，路过紫宸殿时，听见里面传来钦宗和李邦彦的笑声，还夹杂着“公主的嫁妆已备好”的低语。风卷着那些笑声掠过宫墙，吹在李纲脸上，像被冰碴子割过，又冷又疼。

远处的金营又响起了胡笳声，调子格外轻快，像在唱一首庆功的歌。汴梁城的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城墙染成一片血色，城头的百姓举着锄头站在暮色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群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孤魂。

天牢的门“哐当”一声关上，沉重的铁锁落了锁。李纲望着头顶那方小窗，最后一缕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潮湿的地上，像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微弱得随时会灭。他知道，这一夜，汴梁城里又有很多人睡不着了，而这座城的命运，或许早已写在姚平仲摔碎的酒碗里，写在钦宗颤抖的朱批里，写在无数双望着城墙、满是绝望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