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几日,到底不同了。10月12日的早晨,恍恍惚惚的,像跨过了一道无形的门槛;太阳光淡了下去,失了那份咄咄逼人的热气,懒懒地斜照着,只在人肩上留下一点温暾暾的暖意。蔡江的水,似乎也流得缓了些,风从北岸吹过来,软软的,拂在脸上,竟有些母亲手掌的温存了。</p><p class="ql-block">北岸的堤上,早有了人迹。一个身影,带着一只小小的狗,不紧不慢地跑着,那狗儿活活泼泼的,像一团跳动的绒球。另一个呢,离得不远,竟开着麦,放声唱着。唱的是那“三打白骨精”,声音算不得顶好,有些沙,有些野,可那调子里有一股子泼剌剌的生命力,隔着宽阔的江面,直送到南岸我的耳中来。我立在这儿,静静的,心里头却无端地被那荒腔走板的调子搅得澎湃起来。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却又仿佛分得了他们的一些快活。</p><p class="ql-block">走着,走着,路边便是一丛丛的蒲公英了,撑开一把把毛茸茸的小伞,静静地等着。我俯下身,摘下一朵,凑到嘴边,轻轻一吹。那伞兵似的种子,便三三两两、飘飘摇摇地散开了,落得有些迟疑,有些寥落。全然不是小时候的光景了。那时节,与伙伴们一道,寻着大片大片的蒲公英,鼓起腮帮子,奋力一吹,看那漫天飞絮,像是吹走了一个胀鼓鼓的、轻快的梦。如今独自一人,这梦,便也吹不圆满了。旁边还有一簇狗尾巴草,在风里摇着毛茸茸的脑袋,也显得矮小、伶仃。记得它在我们手里,是能做成胡琴的,掐一根,这里一折,那里一穿,便成了;于是装模作样地拉着,咿咿呀呀地,能拉上大半天,那便是我们最高妙的乐器了。而今看来,它也不过是一棵平凡的草罢了。</p><p class="ql-block">从南岸望过去,小亭山的西南入口处,立着三四株柿子树,瘦瘦的,想来是野生的品种。那果子结得小,密密地挂在枝头,远远看去,还是青黄的颜色,未曾泛起熟透的红晕。我心里起了一点妄念,想走近了,摘一颗瞧瞧。可待我走到树下,仰起头,那些够得着的枝桠,竟早已是光秃秃的了,一颗也无。只有那高处的、可望不可及的枝头,才累累地挂着些青黄的果子,在风里微微地颤着,像个倔强的、不肯低头的梦。</p><p class="ql-block">这使我想起前些日子,我们小区里的那棵柿子树下,也围着一群男男女女。那时的柿子,也同眼前这些一般,是青的,涩的。他们仰着头,指指点点的,热烈地议论着:“再过些日子,便能摘了吃了!”“要不,现在就摘下来,拿回去用米捂一捂,就甜了!”他们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仿佛那树,那果子,生来便是为了满足他们这点口腹之欲的。我那时在一旁听着,心里便暗暗地疑惑:我不知道那柿子树听不听得懂人话;倘若听得懂,听见这般算计,心里该是怎样一种惊惶与悲凉呢?</p><p class="ql-block">这思绪漫开来,便无端地牵起一缕更深的寒意。忽然记起《白鹿原》里那个新嫁的女子,半夜醒来,听得丈夫与公婆在隔壁密谋,要过了饥荒,便将她煮了吃食,还说“吃完了她,再娶一房便是”。书上写,那女子登时就疯了。那是怎样一种彻骨的恐惧!被自己所倚仗、所亲昵的人,如此冷静地盘算着骨肉的分量,天地霎时便成了冰冷的铁砧。我眼前的这些柿子树,它们不会说话,也不会疯。它们只是静默地立在这秋光里,果实由青变黄,由黄变红。然而,当那些贪婪的、算计的目光在它们身上流转时,我仿佛也听见了一阵无声的、凄厉的叫喊,从那沉默的、木质的躯体里发出来,散在这渐渐凉下去的秋风里了。</p><p class="ql-block">我又望了一眼那满树青黄的柿子,它们还在高处安然地挂着。北岸的歌声不知何时歇了,江风依旧软软地吹着,吹着那些飘零的蒲公英,吹着我这无所适从的、淡淡的怅惘。这秋日的景致,原是这般地好看,却也这般地教人寻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