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随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57, 181, 74);">我是什么东西?!</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漆永祥 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常常想,我自己是不是个东西;如果是,那么是个什么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甘肃漳县马泉公社第一个凭自己本事考入大学的赤贫子弟,亘古未有,轰动一时。穷山恶水,溉沾荣光;老屋祖坟,直冒青烟。我自称是“连中三元”:预选全县第三,高考全县第二,马泉公社第一。可以和明代状元杨慎的“倒连三元”一较高下,否则在状元如林的北大,怎么给人精们讲课,所以得给自己整点儿“大”简历壮壮胆。嘿嘿!耶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漆家山终于出了一个大人物,全村人寄予了无限的希冀。我起程赴兰州前,村中男女老幼,络绎来别,东家送两个鸡蛋,西家给三角五毛,表表祝贺,凑凑盘缠。我在西北师大本科毕业,本可以调干,去公检法系统工作。但考虑到我不能喝酒,脾气卞急,又无人护持。觉得留在学校,可以继续读书,就接着读历史文献学专业的研究生,这让村里人大大的失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毕业留校任校,村里人认为好歹在兰州,至少应该与省长、市长什么的搭个话喝盅茶,走个后门,行个方便,介绍看个病,当不在话下。但我只是一名清贫寂寥的讲师,百无所能,这是让他们第二次失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到北大读博士,村人不知道博士是什么玩意儿,漆家山人进北京城,又是一番轰动,到处传说等我毕业,最差也做个漳县县长,说不定就回省里做了高官,或者坐了中央,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们觉得,我可能每天早上起来煮罐罐茶、吃鸡蛋葱油饼,毕了到天安门晒晒太阳;中午和主席吃两碗臊子面,下盘象棋;下午到学校逛逛,和总理啃一顿猪蹄子;晚上在大剧院看一场秦腔,这一天就过去了。但等到我毕业留在北大任教,又成了讲师,村民一万个不可思议,从充满欣喜到了最后的绝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在县城读了前后五年两次高中,所以有两拨高中同学,家中大小事情,无不由同学兄弟们帮衬。有一年我回家,老同学们聚会,他们开玩笑说:你就好吃好喝完回家看望老人,然后就滚蛋吧。你在师大时还多少有点用,如今在北大,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废物,因为我们的孩子永远上不了北大。这话虽是玩笑,但千真万确,我在师大时对本县学生,多少能有些照顾,但漳县开天劈地以来,只考上过一个北大本科生,近十年来又复中绝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本来,全村人指望我做了大官甚至宰相,或者像戏里唱的一样成了八府巡按,巡视天下,给漆家山修路搭桥,通电拉水,但结果是我连自己的父母都管顾不好。每年暑期麦收时节,我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挽起裤管下地,收割打碾。有年我们在骄阳辣毒的正午,汗如雨下地挥镰,邻居在他家地头指着对面山中麦地说:你看你还不如一个村长,村长家帮忙割麦的人那么多,你不在大城市享福,还回来受苦,这书可是白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确确实实,我百无一用。农家婚丧嫁娶,贷款养猪,负债打架,老幼医病,学生转学,偷窃被逮,摩托车无照被扣,打工被黑老板扣血汗钱,媳妇被人拐跑,事事需仰人鼻息,样样要花钱打点,他们在百般无助时,往往会想到我,似乎是我就是能够捞起他们的那根稻草。这时候,他们或者是直接给我打电话,或者到我家去求父母说情。多少年来,经常有亲戚乡邻,拎一斤茶叶,捉几个鸡蛋,到我山里的家中,哭诉他们的苦难。老母亲边陪他们抹泪儿,边讲儿子只是一个教书的匠人,无法解救他们于倒悬,然后像是儿子犯了极大的错误,惭愧地向人家不断道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人家走了,晚上母亲就会给我打电话,她的第一句话必然是:“我的娃!我知道你不认识干部,但你看看能不能想些法子,把这家人救给下子。”如果在漳县范围内,我就反复给同学们打电话求援,如果事体较大且不在漳县,我也就鞭长莫及了。二十余年,每当我看到手机上出现“0932”(漳县区号)时,我的脑袋便嗡地一声膨胀起来,农民没钱,他们不可能打长途电话和你扯闲帮子,凡打电话,必有难事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种感同身受又爱莫能助的心理,让我时时不得安宁,常常会做恶梦,梦见在山中奔跑,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无处躲藏,跌入断崖。或梦到我还在上高中,从山顶搭天梯直通县城,我如同坐滑梯一样,背着背斗,里面装着我的面和柴,当滑到一半时,天梯突然撤去,我在半空中坠落,于是在梦中惊醒,彻夜无眠。我甚至想过辞职回老家,带乡亲们干些营生,或者栽树,或者耕田,但老家一无资源,二无条件,而我又百物不辨,百事不能。顾炎武谓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正我之谓也。所以,面对父老乡亲充满期待的目光,我常常无地以自容,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无用的东西,甚至真不是个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虽然身在帝都,但心魂永远在山中,我挚爱那个小山村至无以复加。我一直想如果这些文字结集椠行,书名就叫《何处是归魂——漆家山50年村史》。朋友见了说太悲观了,我说这还是改过了的,原来我想的题目是《我的灵魂将无处安放》。是的,我对不起父老乡邻,我想我百年之后,没有颜面葬入祖坟。我希望我能自己爬回去,死在漆家山的深沟长蒿里,魂归故里,皮囊肉身,任鹰啄虫蚀,那将是我最好的归宿!《诗》云:“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悠悠苍天,我何人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版权所有 请勿侵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7, 181, 74);">漆永祥写于2016年3月6日,原标题“半生如幻等闲度,百样苦辛一场空——我是什么东西?!”2025年10月12日于北京。</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作者</b></p><p class="ql-block">漆永祥,甘肃漳县人。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