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与心云

挥挥衣袖的水滴

　　秋霜浸透的野地，风是唯一的行走者，扬起草籽的微尘掠过荒坡时，那丛野菊正枕着寒露独醒。

纤长的绿茎托起细碎金黄，既无满园春色里牡丹的秾艳，也缺东篱下采菊的悠然，只将疏影淡淡描在贫瘠的土砾间。偶有晨露坠下，竟能听见花瓣承接清滴时那声微颤，像是天地特意为它留白的韵脚，轻得能揉进雾色里。

　　这野菊的孤寂，原与我心头的云絮遥相叩问。它从不在骄阳下争抢辉光，偏在破晓雾霭里独自舒展薄绡，将碎金般的光斑洒向荒芜——恰似我总在子夜墨色中，把那些不可名状的思绪，一一安放于素笺，让墨迹跟着心事慢慢洇开。

它不曾怨尤土地的枯瘦，只将根须默默探入地层深处，啜饮星月凝成的琼浆；我亦在孤独中习得与灵魂对酌，不再向外界索求回声，只在自己的幽谷里，以书卷为泉，以沉思为霖，任时光在字里行间慢慢沉淀。

当长风携落叶扫过它的鬓边，它不折腰避让，反令花瓣就着风势盈盈旋舞，恍若与孤寂缔结了旋踵的契约；我也终于领悟，不必推拒孤独来临，只需为它斟一盏热茶，听它讲述熙攘人间里失传的秘语，任心在这份静里慢慢变软。

　　世人谓孤独乃思想的苗圃，于我，倒觉得是思想为孤独缀上了流光。当尘嚣如潮水退去，独对这片野菊时，往事与遥思便如萤火漫溯心渊——是赤足追赶菜花蝶的田垄，裤脚沾着泥土的温软；是夜读时青灯绘在墙上的暖晕，把影子拉得很长。

这些吉光片羽在孤寂的土壤里抽枝展叶，教原本苍白的时辰，缀满银河的碎钻，亮得能照见心底的褶皱。

　　这般与孤独相看两不厌，竟是人间清欢。这欢愉无需观众，不似盛宴需笙箫佐兴，不若奇景需丹青留痕。它恰似我心池冉冉升起的一朵云，蓬松若新絮，沁着破晓的薄荷香，不必向青山解释行踪，便赠我挣脱尘缰的羽翼。

纵然只是须臾的神游，也够在胸腔里煨一团不熄的暖焰，把所有空落都烘得温热。

　　我是自由的，这自由隐在无数缄默的漂泊里——漂泊于墨字砌成的星河，看文字在眼前铺成旷野；漂泊于暮霭笼罩的野径，听风声在耳畔唱成歌谣。

在这漫游间，我渐渐学会遗忘：遗忘昨日零落的梧桐，那些枯黄的叹息；遗忘他人目光垒成的高墙，那些冰冷的打量；遗忘束缚脚踝的荆棘，那些尖锐的牵绊。终如野菊，只朝着光的方向生长，把所有力气都用在绽放上。

可我亦常感切肤之痛，“乐极生悲”四字总如寒钟在耳，提醒着欢愉的易碎、世事的流转，偶尔也让心沉入无端的惘然，像雾里看不清前路的模样。

　　然即便如此，生命底色仍是向阳而生的炽烈。恰似那丛野菊，明知严霜将至、朔风即临，仍将每片花瓣都舒展成金箔，在荒原上燃起倔强的焰火，把孤寂都烧得明亮。

我亦愿如此，纵有孤寂噬骨、愁绪侵衣，也要将日子过成盛放的芙蕖，让温煦与坚韧，融尽天地间所有寒凉，把每一寸时光都过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