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行

竹海悟禅

阳羡行：一方洞天，半生不舍

总有人问我，走过大江南北，为何偏偏把心留在了阳羡的洞天里。我总笑着摇头，说不清楚——就像山间的云雾说不清自己为何绕着竹海转，镜湖的锦鲤说不清自己为何恋着澄澈的水，我这颗漂泊了半生的心，一脚踏进这片土地，便再也没能走出去。

初遇阳羡是在初春。那时我刚辞了南方的差事，背着半旧的行囊，想找个地方躲躲尘世的喧嚣。火车转汽车，再搭当地老乡的三轮车，一路颠簸到竹海脚下时，恰逢一场春雨刚过。脚刚沾到青石板路，就听见风里裹着“沙沙”的响——抬头望去，漫山遍野的翠竹都醒了，新抽的笋尖顶着嫩黄的壳，老竹的叶片上挂着水珠，风一吹，水珠就顺着竹节往下滑，落在草丛里，溅起细碎的凉意。

沿着竹间的小径往里走，没多久就撞见了镜湖。那湖水真像块被打磨过的翡翠，浅处能看见水底游弋的小鱼，远处的山影倒映在水里，连山上的竹梢、天上的云絮都跟着晃。我找了块湖边的石头坐下，看渔民划着乌篷船从湖面上过，船桨搅碎了山影，却又在身后慢慢拢成原样。那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有人说“山水共一色”——在这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是水的骨，水是山的魂，连吹过的风都带着山水的灵气，把人从头到脚都浸得通透。

后来我在阳羡住了下来，才发现这里的四季，每一季都藏着让人挪不开脚的惊喜。春日的竹海是热闹的，除了竹影摇曳，还有新茶冒尖。茶农们戴着斗笠，挎着竹篓，指尖在茶丛间翻飞，摘下的嫩芽凑在一起，是嫩得能掐出水的绿。我跟着他们去茶园，学怎么辨茶芽、怎么提手采摘，累了就坐在茶树下，喝一杯刚泡好的阳羡茶——茶汤清亮，入口是淡淡的甘，咽下去后，舌尖还留着竹间的清香。

到了盛夏，溶洞就成了最好的去处。阳羡的溶洞藏在山肚子里，一进洞口，暑气就被挡在门外。洞里的钟乳石挂了千万年，有的像玉柱，有的像莲花，灯光一打，石面上泛着温润的光。最妙的是“九湾十八折”的暗河，撑船的老人戴着草帽，用竹篙轻轻一点，小船就顺着水流缓缓飘。船过窄处时，能看见头顶的钟乳石滴着水，“滴答”落在船板上，声音在洞里绕着圈，像是谁在耳边轻声说话。我总爱伸手去碰洞壁的石头，凉丝丝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能摸到岁月的纹路。

秋日的阳羡是暖的。稻田翻着金浪，柿子树挂满了红灯笼，连空气里都飘着桂花香。我常去山间的小路上走，看落叶铺在地上，踩上去“咯吱”响。有次遇见卖板栗的老乡，刚炒好的板栗装在竹篮里，热气裹着焦香，买一袋揣在怀里，边走边剥，甜糯的滋味能暖到心里。要是赶上好天气，还能去镜湖看日落——夕阳把湖水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山变成暗紫色的剪影，渔民收网的身影在湖里晃，像幅会动的水墨画。

最让我难忘的，是阳羡的冬雪。雪落下来时，整个竹海都白了，竹枝上积着厚厚的雪，风一吹，雪沫子就簌簌往下掉，落在衣领里，凉丝丝的。我会裹着厚棉袄，踩着雪去茶园——茶树盖着雪被，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小雪人。偶尔能看见松鼠从雪地里窜过，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要是雪下得大，就躲在老乡家里，围着火炉烤红薯，听他们讲阳羡的故事：讲梁山伯祝英台曾在竹海相遇，祝英台追着蝴蝶跑，梁山伯跟在后面笑；讲阳羡的土是“一丸宝土”，捏在手里能烧成紫砂壶，壶里泡上阳羡茶，能把日子泡得慢悠悠。

日子久了，我也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收集阳羡的陶土，试着捏一把小茶壶。土是湿软的，捏在手里很实在，指尖划过土坯时，能感受到泥土的温度。烧好的茶壶是赭红色的，壶身上留着我笨拙的指纹，泡上茶时，茶香里还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可就是这股味道，让我觉得踏实。我把茶壶放在窗边，窗外是竹海，屋里是茶香，偶尔有蝴蝶落在窗台上，扇着翅膀，像是在问我：还要继续漂泊吗？

其实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走不出这里。是因为竹海的风？镜湖的水？还是冬日里暖烘烘的火炉？后来才明白，都不是。是因为在这里，我看见了生活最本真的样子——茶农日出而作，渔民日落而息，溶洞里的钟乳石慢慢生长，竹海里的春笋年年拔节。这里的一切都很慢，慢到能让人静下心来，听风的声音，看云的形状，尝一口茶的甘醇，摸一把陶土的温润。

常有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想来阳羡看看。我总跟他们说：“来罢，看看初春的竹海，夏天的溶洞，秋日的桂香，冬日的雪。要是来了，说不定你也会像我一样，走着走着，就舍不得离开了。”

上个月雪落的时候，我又去了竹海。雪压着竹枝，弯下的竹梢像是在跟我打招呼。我站在雪地里，看着远处的山被雪覆盖，看着镜湖的水结了薄冰，突然想起初来这里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的竹影，只是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片洞天世界，会成为我半生都舍不得离开的家。

风又吹来了，带着雪的凉意，也带着竹的清香。我裹紧了棉袄，慢慢往回走。心里清楚，这阳羡的山山水水，这一方小小的洞天，早就把我的心拴住了。往后的日子，不管走多远，我总会回来——因为这里有我见过最美的湖光山色，有我尝过最甘的阳羡茶，有我捏过最暖的紫砂壶，更有我再也舍不得离开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