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陇上

兰若寺DE妖医

<p class="ql-block">也就是在清明前后,决定为陇东我生活工作的地方,将廿四节气与四季泼墨一次,可到秋来,因出差南国,虽未红豆忘故乡,但也些许误了秋一点,回到故地,这雨,大约是在后半夜悄悄来的。起先只是窸窸窣窣的,像是谁家妇人深夜在院子里轻手轻脚地归置物什,怕惊扰了人的清梦。后来便渐渐沥沥起来,那声音,便有了形状,成了无数根极细极韧的丝线,从沉沉的夜幕里直直地垂下来,不紧不慢地,织成一张无边无沿的、凉沁沁的网,将整个天地都笼在里头了。离开三亚时我已经感冒,回来我躺在床上,体温攀升到39度以上,糊里糊涂中听着雨声,心里便知道,夏天那最后一点燥热的、虚张声势的尾巴,算是被这雨彻底地、干净利落地剪去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古人的话,是再也不会错的。</p><p class="ql-block">待到天明推窗望去,那雨倒是歇了一会,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清亮亮的世界。空气是洗过的,吸进肺里,有一股子草木与泥土混杂的、清冽的甜意。远处的山,近处的树,轮廓都像是用笔重新描过了一遍,格外地分明。天是那种濛濛的、含着一包水汽的灰色,不高,却显得厚实、温润。这秋天的信使既已来了,它那多彩的画笔,总该在草原上留下些最恣意、最阔大的手笔才是。</p> <p class="ql-block">我便动了兴致,想起五年前休假在老家平安草原的景致。从县城一出,便一头扎进这雨后的清寒里。路是湿的,黑得像一条刚出水的缎带。两旁的杨树,叶子已见着些微的黄意,在带着雨珠的风里,簌簌地,像一群欲语还休的雀儿。愈往高处走,那风里的凉意便愈重,直往人的脖颈里钻。等到了平安草原,一脚踏下车,那股子混着草根与湿土的、苍茫的气息扑面而来,人便不由得精神一振,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气息涤荡了一遍。</p><p class="ql-block">眼前的草原,已不是盛夏时那种一味的、不管不顾的绿了。那绿色,像是被一位吝啬的画家在调色盘里兑了别的颜料,成了沉沉的、含着些许灰调的绿,厚墩墩地铺展到天边去。而在这底色之上,才是秋天真正的杰作。这一片,是泼洒开的、有些野气的赭红色,那是狼毒花;那一片,是温柔的、含着些许哀愁的浅黄色,是那些不知名的牧草熟透了的穗子。还有那星星点点的、倔强的紫,是野菊花,在冷风里摇着它们小小的头颅。这色彩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交织着,浸润着,仿佛一块巨大无比的、用最古老的技法染就的织锦,斑斓着,却又透着一股子历经风霜的、安详的苍劲。远处的山峦,在薄薄的雾气里,呈现出一种只有宋人山水画里才有的青黛色,静静地卧着,像是这巨幅织锦的一道沉稳的滚边。</p><p class="ql-block">风过处,草浪便一层一层地向着远方涌去,那一片赭红,一片浅黄,便在流动中混在了一起,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暖的色调。四下里极静,只听得见风在草尖上走过的脚步声,呜呜的,像是一首无字的、古老的歌谣。这辽阔的、斑斓的、静默的草原,让你觉得自身的渺小,像是一棵草,一粒尘;可同时,那天地间充盈的、饱满的秋意,又让你觉得心胸被撑开了,那些城里的局促与烦闷,都被这风卷了去,散得无影无踪。</p> <p class="ql-block">从草原的阔大里回来,心里却还惦着另一番景致。于是,隔日便又向着崆峒山去了。若说平安草原的秋,是一首泼墨写意的、雄浑的边塞诗;那崆峒山的秋,便该是一轴工笔重彩的、富丽的长卷了。</p><p class="ql-block">山脚下,那秋色还是含蓄的,藏在蓊郁的松柏之间,只是偶尔探出一株半株通红的黄栌,或是几树金灿灿的银杏,像是不小心打翻了的颜料罐,点染出几分俏皮。待到顺着石阶一步步往上走,秋意便渐渐浓稠起来,扑入眼帘,几乎有些应接不暇了。枫香树的叶子,有的已红得透了,是一种饱满的、沉静的绛红,像陈年的葡萄酒;有的却还带着绿意,只是那绿上,又洇开一团团的红晕,像是美人饮了酒的双颊。那一片片的五角枫,黄得那般纯粹,那般灿烂,在透过云层的、淡淡的日光下,竟有些晃眼,仿佛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小块熔化的金子。还有那乌桕,紫的,橙的,杂糅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斑斓的热闹。</p><p class="ql-block">这红、这黄、这紫,与那四季常青的松柏的苍翠交织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纷繁得叫人目眩。它们不是静静地待着的,山风一来,便都活了。那一片姹紫嫣红,便在枝头簌簌地、哗哗地摇动着,像是在开一场盛大而喧闹的、告别夏天的舞会。林间的雾气,是流动的,时而将一片绚烂遮得朦朦胧胧,时而又被风撕开一道口子,将那最浓烈的一角陡然亮给你看。这山中的秋,是活的,是有声有色的,它用这最丰富的画笔,描绘的不是草原那般苍凉的壮美,而是一种充实的、热烈的、甚至于有些奢华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然而,无论是草原的苍茫,还是山色的绚烂,都还是这秋天静默的骨架。真正让这秋天丰满起来,有了体温与脉搏的,是那土地上的人。</p> <p class="ql-block">从崆峒山下来,骑行在蜿蜒的乡间道路上,两旁的梯田便一层一层地,像巨大的、软软的台阶,一直铺到云里去。那才是秋天最动人的风景。那不再是单一的绿色或黄色,而是一块块、一片片被精心安排过的颜色。有些田里,玉米秆子已经枯黄了,却还直挺挺地立着,怀抱着金灿灿的棒子,在风里沙沙地响,像是老人满足的笑声。有些田里,荞麦花开得正盛,那是一片粉白粉白的、如梦似幻的颜色,衬着底下深红的茎秆,娇嫩得让人不忍心去想它不久后的凋零。而那刚刚收割过的土地,则裸露着它黑褐色的、宽厚的胸膛,在淡淡的秋阳下,闪着油汪汪的光,像是在沉沉地呼吸。</p><p class="ql-block">田埂上,山洼里,便见着三三两两的农人。他们大多穿着深蓝色的布衫,弓着身子,在那巨大的画布上,成了几个沉稳的、移动的墨点。他们是在收获,也是在描绘。收获的是这一季的圆满,描绘的是下一季的期望。</p><p class="ql-block">我看见一对老夫妻,在一片金黄的谷子地里。那老汉头上戴着蓝帽子,脸上的皱纹,像这脚下的黄土高原一样,沟壑纵横。他手里握着一把弯弯的镰刀,动作不快,却极有章法,手臂一挥,便有一片谷子顺从地伏倒在他脚下。那老妇人跟在他身后,将伏倒的谷子收拢,打成捆。他们之间话不多,偶尔抬头对望一眼,那眼神里的安详与默契,是几十年风雨与共里修炼出来的。那金黄的谷穗,沉甸甸地垂着头,在微风里摇曳,发出细碎的、私语般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成熟的秘密。这些年在平凉要见到谷子已经非常困难。</p> <p class="ql-block">而在另一片刚刚翻耕过的、散发着新鲜土腥气的田里,又有另一些人,在从事着“种”的仪式。他们提着篮子,将一粒粒饱满的麦种,均匀地撒进湿润的泥土里。那姿态,是郑重的,甚至带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他们的脊背弯成一张弓,而撒出的种子,便像是射向未来的、希望的箭。这“收”与“种”之间,竟衔接得这样紧,几乎没有空隙。仿佛日子就是这样,从这一茬的收获里,直接长出了下一茬的希望。这广袤的、多彩的梯田,本就是一幅活着的画卷,而他们,这些沉默的农人,便是这画卷永不疲倦的创作者与修补者。他们用最原始的劳作,在这大地上,书写着最朴素也最深刻的哲学。也唯有他们才能补齐这世间的颜色。</p><p class="ql-block">天色渐渐向晚,那秋的寒意便愈发真切了。西边的天上,烧起了一片绮丽的晚霞,将那多彩的山峦与田野,又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的边。村庄里,开始升起了袅袅的、笔直的炊烟,那烟在清冷的空气里,散得很慢,像是一道道温柔的、招唤归人的手臂。有狗吠声,有母亲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让这苍茫的暮色,顿时充满了人间的温情。</p><p class="ql-block">我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由自然与人文共同织就的、无比丰厚的秋景,心里是满满的,又是空空的。满满的是这眼前的一切,草原的斑斓,山峦的姹紫嫣红,梯田的如画,农人身影的坚实;空空的,是觉得自己往日那些纠缠的思绪,在这浑厚的、节律分明的大地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p> <p class="ql-block">秋雨带来了寒,也带来了这无边的绚烂与沉甸甸的收获。它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生命就是一个循环,有繁华,就必有凋零;有收获,就必须有播种。你看那树上的叶子,红得那般壮烈,美得那般惊心,仿佛在作一场告别演出;而你再看那刚刚播下种子的土地,黑沉沉,静默默,却又在无言中蕴藏着下一个春天全部的生机。</p><p class="ql-block">这陇东的秋,它的骨,是张家川的草原与崆峒的山石;它的肤,是那漫山遍野的多彩草木;而它的魂,却是那在时令的指挥下,永恒地、沉默地收种着的人们。是他们,让这秋天不止于风景,而成为一种生活,一种希望,一种深沉而有力的、大地的呼吸。</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夜凉如水,而我的心,却被这陇东的秋,熨帖得温暖而踏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