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入社记（小说）

夕阳花间留晚照

美篇号：655375

配图：AI

头天晚上，我一夜没合眼。

天井里传来老牛反刍的声音，咕噜咕噜，像闷雷滚过心头。老妈子在身旁翻了个身，梦呓般嘟囔：“睡吧，明天……”

明天？明天这牛就不是咱家的了。

我索性披衣起身，摸黑走到牛棚。老牛听见动静，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凑到我手边，喷出温热的气息。我伸手抚摸着它额间那撮白毛——十四年前在白溪会上，就是这撮白毛让我一眼相中了它。

那时它才四岁，牙口齐整，四肢健壮，眼睛亮得像两汪山泉水。！

“老伙计，”我声音发涩，“往后……就不能天天陪着你了。”

它像是听懂了，低低“哞”了一声，把头往我怀里拱。

鸡叫头遍时，我去灶房生火，煮了一锅谷花。我蹲在灶房门槛上，看着锅里的谷花在热油里噼啪炸响，香气裹着热气直往鼻子里钻。小儿子夜尿起床，趴在窗框上，咽着口水问：“爹，这是给我吃的吗？”

我没回头，“给老伙计的！”儿子“哦”了一声，脚步声远了。我往锅里添了一小撮白糖，把金灿灿的谷花拌上谷壳，盛了满满一盆端到牛槽前。

老牛看看食槽，又看看我，迟迟不肯下口。

“吃吧，”我背过身去，喉咙发紧，“最后一顿了。”

到晒谷场的时候，坪上村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农具堆成小山，竹编的箩筐、新打的禾斛挨挨挤挤，唯有那架老风车孤零零立在角落，扇叶上的木纹发黑，像个垂暮的老人在守望着一个即将远去的岁月。

老文书提着硕大的毛笔，走到每样农具前都要停一停，手指轻轻摩挲着木具的纹路，然后蘸饱了墨汁写下“坪上高级社”五个字，墨汁顺着木纹往里渗，像刺青。

我牵着老水牛站在最靠边的梧桐树下，梧桐叶落在它背上，又被风吹走，露出它青釉般的毛色。旁边的王二柱凑过来，递了根烟：“福贵哥，舍不得吧？”

我接过烟，没点，夹在耳朵上：“有啥舍不得的，入了社好，集体力量大。”

王二柱笑了笑，没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 他家那犁，是去年刚请木匠打的，木头上还留着新茬。

不远处的李婶正跟张婆念叨：“你说这牛入了社，以后谁都能牵，要是有人不爱惜咋办？” 张婆叹了口气：“还能咋办？听上面的呗。”

老文书每写完最后一个“社” 字，笔锋都要顿了顿，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个沉甸甸的印章，宣告着农村生产资料公有制时代的开始。

他转过身，看见我牵着牛，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福贵，想通了就好。”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其实我没什么想不通的，只是一想到以后不能每天早上给它添料，不能在它耕田后给它擦汗，心里就空落落的。我太明白 “两家养驴驴会瘦，合伙租船船会漏” 的道理，可这是政策，谁也没法子。

“福贵哥，你也来了？”抬头看见赵老四牵着他家那头瘦牛过来，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

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家牛背上那道新鲜的鞭痕上，这赵老四，平日里对牲口最是狠心。

“反正都是高级社的，”他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讪讪道，“土地都归集体，何况这牲口？”

另一边，钱寡妇正守着她家那架纺车掉眼泪。那纺车还是她陪嫁来的，扶手磨得锃亮。队长在一旁劝：“婶子，以后吃大锅饭，穿集体衣，用不上这个了。”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忽然陈四爷亮开嗓门：“早该转高级社了！初级社土地入股，那是半社会主义！现在土地归集体，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单干户就像没娘的孩子，遇到灾年哭都哭不出来！”

他是积极分子，两个儿子都在区上工作，说话底气足。

但更多的人沉默着。王老五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抽旱烟，眼睛盯着他那担新箩筐，那是他儿子去年编了准备卖钱的，如今也成了“集体财产”。最心疼的是他家祖传的好田，初级社时还能靠土地分红，如今转了高级社，好赖地一个样，全看工分了。

老牛不安地跺了跺蹄子。我伸手抚摸它的角，那对弯角被我摸了十几年，光滑得像玉。

“别怕，”我低声说，“以后……会有更多人疼你。”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轮到我登记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文书推推眼镜，在名册上写下“周福贵，水牛一头”，然后伸手要牵牛绳。

我攥着绳子的手紧了紧，绳结上还留着老牛常年磨蹭形成的油光。

“福贵，”老文书叹口气，“我晓得你舍不得……初级社时牲口还能私养公用，挣点工分。如今转了高级社，牲口农具一律折价入社，这是上面规定的。”

这时老牛突然“哞”地长叫一声，全场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过来。

我猛地想起十四年前的白溪会。那天天还没亮，我爹就拽着我往集市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

集市上的牛真多啊，黄牛壮得像小山，水牛高得能到我肩膀，可我一眼就看见拴在拴在老樟树下的它 —— 那么精神，额间一撮白毛像弯月，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见了我，还轻轻甩了甩尾巴。

“爹，就买它吧？”我攥着爹的袖子，声音都在发抖。

爹蹲下来，摸摸牛的脊梁，又掰开嘴看牙口，最后点点头：“行，就它了。”

我牵着新买的牛走回家，脚步轻快得要飞起来。牛跟在我身后，步子稳稳的，像是早就认定了我是它的主人。

打那以后，我和牛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从懵懂少年到农活好手，我手把手教会了它一切——拉犁、拖耙、碾米、拉磨。十多年间，相依为命，共同耕耘着家里艰难的岁月。

牛入社后，我像丢了魂。

每天收工，就不由自主地往牛棚走。集体的牛棚拥挤不堪，二十多头牛挤在一起，气味熏人。老牛看见我，总要挣扎着站起来，把鼻子凑到栅栏前。

有回我看见饲养员老刘给牛添的草里有不少土，忍不住说了句：“老刘，草得筛筛，不然牛吃了不舒服。” 老刘瞥了我一眼：“你咋比我还上心？这牛现在是集体的，又不是你家的。”

我脸一红，没再说话，默默蹲下来，把草里的土挑出来。

老水牛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尾巴轻轻扫了扫我的胳膊，像是在安慰我。

一次，我偷偷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豆饼塞给它——这是我从自己口粮里省下来的。管牛棚的二嘎子看见了，皱皱眉：“福贵叔，这不合规矩……社里说，要统一喂养。”

“就这一回，”我几乎是哀求，“下不为例。”

二嘎子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心软。

但别人可不都这么想。那天我看见赵老四恶狠狠地吆喝我的老牛拉车，车上堆着山高的柴火，老牛喘着粗气，步子蹒跚。

“你装少点！”我忍不住喊，“它年纪大了，禁不住这么重的货！”

赵老四嗤笑一声：“福贵哥，现在牛是集体的，怎么使唤是社里说了算。你要是心疼，当初就别转高级社啊。”

我攥紧拳头，手心都捏出了汗。

最难受的是春耕时节。往年这时候，我和老牛配合默契，一天能耕两亩地。如今换了个生手使唤它，犁沟歪歪扭扭，深浅不一。老牛累得直喘，那人还嫌它慢，扬起鞭子就抽。

我扔下锄头冲过去：“你干什么！”

“它偷懒还不让抽么？”

“它不是偷懒！它这是老了！你当还是三岁口呢？”我给他留了不会犁地的面子。

我们还是吵了起来，惊动了小队长。最后队里决定，把老牛调去拉磨——那是轻省活，适合老牛。

我松了口气，但心里更空了。在田里，还是有机会在一起，我扶犁，它拉犁，我们是一体的。如今它在磨房，我在田里，我们再也不能共同劳作。

老牛出事那天，是个雨天。

二嘎子慌慌张张跑来找我：“福贵叔，你、你家那牛掉坑里了！”

我扔下饭碗就往外跑。雨下得正大，山路泥泞不堪。在山上那个深坑里，老牛侧躺着，浑身是泥，右前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老伙计……”我声音发颤，就往下跳。

二嘎子急叫：“福贵叔，已有人去请兽医了！”

上墩村的兽医来了，蹲在坑边看了看：“得先拉上来。”

我们五六个人，用绳子套住牛身，喊着号子往上拉。老牛疼得直哆嗦，但一声不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接骨的时候，它终于忍不住哀鸣起来。那声音像刀子扎在我心。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兽医接好骨，开了些药就要走。我拉住他，说老妈子已煮好了糖水蛋。

“不要客气，”兽医推辞，“社里会给诊金的。”

“下雨天，难为你了，”我急忙把热腾腾的碗塞到他手里，“以后……还指望您多照应。”其实我是怕他以后对我的老水牛不上心 —— 集体的牛多，他要是马虎点，老水牛遭罪。

老妈子事后埋怨我多事：“牛是社里的，你瞎操什么心？”我没解释。她不懂，在我心里，这牛永远是我的老伙计。

老牛终究是老了。伤好后，毛色变得灰蒙蒙的，走路也慢了，一瘸一拐，再不能干重活。

那年冬天特别冷。腊月二十三，生产队开社员大会，队长说要把老水牛宰杀了，分肉给大家。

我坐在下面，手里的烟卷烧到了手指都没察觉。我想反对，可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忽然，我猛地站起来，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福贵，”队长看着我，“我晓得你难过，但这是集体的决定。”

全场静默。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想起很多年前，娘放牛时被牛轻轻碰倒，爹要打牛，我拼命拦着：“别打它，是娘自己不小心！”

我想起那年大旱，田里裂开寸宽的口子，是老牛拉着水车，三天三夜没停歇，救活了十亩稻子。

我想起小儿子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走到牛棚前，老牛温顺地低下头，任他抚摸。

这十四年，它陪着我从毛头小子熬成了家有五个孩子的老汉。春耕的时候田埂结着霜，我怕它冻着，把家里的蓑衣披在它背上；夏收的时候太阳毒，我在田边给它搭凉棚。有回老妈子煮了冰糖水，想给丫头补身子，我趁她不注意，偷偷倒了小半碗拌在牛饲料里 —— 丫头后来跟老婆子告状，老婆子笑着拍她的头：“你爹啊，把牛当半个儿子疼呢。”

这些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把我淹没。

“我……我出钱买下行不行？”我声音发抖，“按肉价买。”

队长摇头：“福贵，这是原则问题。高级社不是互助组，也不是初级社了，一切都是集体所有，统一分配。”

那晚，我偷偷去牛棚，给老牛梳了最后一次毛。它很安静，眼睛里映着月光，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第二天分肉，我家也领到一份。老妈子炖了一锅牛肉汤，香气扑鼻。

孩子们吃得很香，老妈子给我盛了满满一碗：“吃吧，好歹是它……”

我摇摇头，起身走到院里。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

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四年前白溪会上初遇时它青涩的模样。那个上午，阳光正好，我牵着新买的牛走在田埂上，它的步子那么稳健，身上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当牛肉的香气在屋内弥漫，我咀嚼的却是十四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被牛犁开的泥土的气息……

忽然，一滴滚烫的东西落在手背上。

院墙上，“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新刷的，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