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下的桂花树

沈荣庆

　　十月己至中旬，秋凉在申城依然不见踪影，副高压如热气球般悬在天空，让人喘不过气，本应满城飘香的桂花树碧叶连连，树茎间却不见一星半点娇嫩的花蕊，她如同婚礼中的新娘，没有秋冷的激灵，香不吐，花不发，仿佛在专等爽朗的新郎，那位秋大哥来掀起她的盖头，才肯露出俊俏的脸。

今年恰逢国庆与中秋双节同庆，亲友同聚，难免出去转游一番，不料连日高温，庭院里那棵照拂了二十多年的丹桂树，因不曾浇水，绿叶尖头，竟有了枯焦，回家后十分懊恼，好几天在皓月当空的夜晚，独立树下，想起往年中秋，那树那花，花容娇艳，香气扑鼻，常常相看两不厌，如今却萎靡不振，失去了精气神，不由怅然若失。聊吟诗曰

《病桂吟》。平水韵下平声（一先）

手栽初满尺，

碧叶复连年。

蕊粟香幽重，

根深树茁坚。

一朝花貌缺，

三匝子衿怜。注2

憔悴熏风起，

空樽对月圆。

注1：此处读音为上声二肿zhong

注2：取曹操《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诗意。

并附前几年作的一篇散文与一首小诗如下，也算是对昔日那树那花曾有的风采一种念想吧。

散文《桂花的随想》

一

国庆长假，光顾着去旅游，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很长时间没去伺候，回家后第一天晨起，便忙着给它施肥浇水补身子。一偻阳光爬上东边高楼林立的屋脊，泄射下来，连日的阴霾顿时消散，初秋的早晨添了一丝暖意，环视周围，清亮明媚。

西边栅栏处佇立着的四棵老桂树，碧绿的叶上露珠未干，给阳光一裹，绿得透亮。只是往年在这个时候，桂花树上早己金玉满枝，花香袭人。今年却不见动静。据懂花经的人讲，桂花俗名：“秋香”，如果天气凉不下来，特别没有经过摄氏二十度以下气温的“激发”，即使花开亦不香。

二

我栽种的那几棵桂树，是从友人家的花圃里移栽而来。十几年前，刚来我家，还小不点的，瘦伶伶不足二尺高。披着件单薄的绿衣裳，风刮得稍大一点，便摇摇晃晃，象是要跌倒的样子。我便在它的身边，倚立一根木柱，用绳子把它牵住，尽量使它显得挺拔。个子虽小，但立足要稳，就象人似的，儿童阶段，就要培养其正直观，长大才能成为栋梁。

桂花树种属小灌木，顶多算小乔木。难成建房造屋的顶梁柱，但长得歪歪斜斜，也不是个样子。好在桂花树并不娇生贵养，很容易栽培，十余年来，虽不曾十分顾及，但施肥，浇水也不曾怠慢它。每到秋天，它送来满庭芬芳。可不，这一眨眼，长得比我高出许多，像把绿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撑展着翠盖，在庭院的西围栏筑起一道绿色屏障。

三

我从小喜欢桂花。上海的西南角，有座桂林公园，座落在桂林路漕宝路交叉口。孩提时，常随父母去游玩。那里的桂花，品种繁多，诺大的公园（从我还是小时候的眼光看）遍植桂花树，据说有千株之多，整个秋天里，挂花是此树罢那树开，方圆十里地，香气四溢。

那里的亭台楼阁，水榭小桥，精致错落，美如仙境。解放前，这里是上海滩第一帮派老大黄金荣的乡间别墅，史称“黄家花园”。建国后，改为公园，喜通市民得以赏玩游览，陶冶心身。近年来，桂林路的东边，开设了一家“黄家花园大酒店”，不知是为旧址正名，还是为招揽顾客摆噱头，反正这年头，为打拼经济，意识形态领域，己不是处处设防。至于在黄家花园大酒店的一些食客，酒酣之余，大淡黄金荣与他的老婆阿桂姐之间的趣事，那是后话了。阿桂姐享年104岁，1981年才去世。

四十多年前，到奉贤五四农场战天斗地，乘徐闵线公交车，车过漕宝路，总爱向西张望，从漕宝路抬眼向西，仅几站路，就是桂林公园。秋高气爽的时候，遇西风劲吹，探头于车窗边，能闻到幽幽的桂花香，颇有“天香云外飘”的意境。但是，在那个年代，这种小资思想，只能装自己的肚子里。然而，到了场休日，约上几位好友，去镇上补充营养，开一瓶桂花酒过过瘾，那可是相当奢华的一件事啊。

四

旅行中，有一站是杨州，早餐自然少不了水包皮，皮包水，杨州干丝，虾籽面。餐厅的中庭植有棵桂树，很远就闻到了它的香气，便缘香寻去，原来，这棵桂树，也是老蕾初绽。想来杨州的气候比申城略低，外加有一定的湿度，便一吐花蕊，送香迎客了。

因为桂花香气的优雅，历代文人墨客为之倾倒，留有不少咏桂的诗篇，但我偏爰宋代杨万里诗，“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桂树原生态时，生长于山谷中的岩石缝里，故又称岩桂。杨万里的诗，不但把神话故事里的嫦娥奔月与之联想，还巧妙地点破了桂花树的身世，所以有“吹得满山开”，试想一下，那满山遍野充是香气，置身于内，是何等的美妙！

诚然，近几年，社会经济发展迅猛，人们的文化生活也日益丰富。桂花树，在申城，己是普通树种，街头巷尾，广为种植，金秋十月，人们赏桂闻香，其乐融融，桂花的香气，浓而不艳，幽香久远，就连宋朝时期的顶级大儒，几乎与孔圣人齐名的理学大师朱熹，也不由沾诗一首，曰“露邑赏金蕊，风生碧玉枝。千株向摇落，此树独华滋。”一个“独”字，彰显出桂花的香是奇特的香，浓郁的香，令人经久难忘的香，也是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香。

五

去年冬天，下半截特别寒冷，但上半截气温偏高，甚至到了十二月中旬，尚有近二十度的天气出现。桂花树象乱了时序，在冬天里也开了二次花。邻人家也植有数棵桂花树，难得他有雅兴，将金黄的花籽聚拢后，收起，腌渍了许多糖桂花，并送来一瓶。过年了，在煮好的汤圆里撒上一撮，回味甚佳。好象又尝到了妈妈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过年有桂花糖年糕，但是配给品。大人一般不让小孩轻易尝食。等有客人来了，切上几块，搁在放了油的锅里煎，阵阵香气，让人使劲咽口水。当然，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会从厨房里端出一碗一碗雪白滚圆的猪油汤圆，每人一碗，汤圆的汤水表面，漂浮着数瓣糖桂花，桂花香气，随着腾腾热气，直扑鼻孔。母亲说：“这糖桂花是以商店里买来的。在我小的时候，你们的外婆，我的母亲，糖桂花是亲手腌制，甜香可口，可惜你们尝不到啦。”

母亲有意无意留下的念想，使家族里的亲情，象蜜一样化在水中，久远地荡漾开去……

六

我在想，今年的桂花不知会开几荏，到时要不也收些花籽，自制一罐糖桂花？边神思遐想边凝视着翠绿的桂花叶，突然发现叶与叶的连接处，有点点淡黄色的小尖尖从树枝间的缝隙里钻出来了！哦，前一天，凌晨气温最低至十五度，想来这“好花知时令，当秋乃发生”了！这盼望己久的桂花吐蕊了！我高兴得真想叫起来，又骤然想起，当年那桂花还是小不点时，母亲在我家小歇，这一年，正是她第一个发现小桂花树吐出了花蕊，我清楚地记得，她招呼我快来看时，脸上的那股喜悦。那年，她己七十多岁，我暗中还嗔怪她象个老小孩。何曾想，今天我亦如是矣。睹物思人，我在心中默然吟诵着归有光的散文《项脊轩志》的结句：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己亭亭如盖矣。”

户外几棵桂树，虽不是母亲在世时手植，但母亲也曾看护过它，如今，母亲去世亦己十年有二，桂花树今天也亭亭如盖矣。正恍恍然不知所措，东升的太阳己把庭院照得一片灿烂。

作于2016年10月

小诗《丹蕊年年香如故》

寒风骤起金粟发，注

夜数星辰看桂花。

丹蕊年年香如故，

霜染秋月两鬓华。

作于2022年10月

注：桂花雅称金粟。

秋老虎的虎视眈眈，桂花树萎靡不振，失去了精气神。

往年中秋，皓月当空，那树那花，容颜娇艳，香气扑鼻，独立树下，常常相看两不厌。

蕊粟香幽重，根深树茁坚。

一朝花貌缺，三匝子衿怜。憔悴熏风起，空樽对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