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天阳光正好，我牵着婆婆的手走进植物园，她戴着一顶粉色帽子，镜片后的双眼亮亮的，像藏着星星。她穿着那件我去年送她的红色夹克，说“红的喜庆，显精神”，果然一进园子就引来几道目光。我们站在一幅巨大的海景画前，画里海鸥掠过浪尖，远处是翻涌的蓝，近处却真实地盛开着一丛丛菊花——黄的、紫的、红的，层层叠叠，像是把秋天打翻的调色盘。</p> <p class="ql-block">她走得不急，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花与花之间的距离。花坛边，她停下来看一朵金丝菊，花瓣细密如发丝，阳光一照，整朵花都透出光来。她轻声说：“这花像不像小时候晒在院子里的金针菜？”我笑了，她总能把诗意讲成家常。她脖子上的红丝巾被风轻轻掀起一角，像一面小小的旗，宣告着属于她的秋日仪式。</p> <p class="ql-block">园子里不止我们。有两位老太太并肩站在画前拍照，一个穿花纹外套，一个穿红皮夹克，也戴着帽子，笑得像两朵开在风里的秋葵。婆婆看了眼，低声说：“年纪大了，也得穿得亮堂些，不然花都不愿往你身上看。”我心头一热，这哪是看花，分明是花与人彼此打量，互相取悦。</p> <p class="ql-block">我们走到菊花展区，一整片橙黄铺展在眼前，像给大地铺了层绒毯。婆婆弯下腰，仔细看一盆卷瓣菊，花瓣如浪般卷曲，中心深黄，边缘浅金。她轻声数着：“一、二、三……十七瓣。”我忽然想起她年轻时在供销社记账的样子，一笔一划，认真得让人心疼。如今她数的不再是柴米油盐，而是秋天的花瓣。</p> <p class="ql-block">我蹲下拍一朵黄菊，她站在旁边看着，忽然说：“你拍得再好，也不如亲眼看看。”我抬头，她正摘下墨镜，眯眼望着花心，像是要把那点金黄刻进记忆里。那一刻，我懂了——她不是来赏花的，她是来赴一场与时光的约，用眼睛，用脚步，用一身红衣，宣告自己依然鲜活。</p> <p class="ql-block">转角处，一株羽衣甘蓝静静立着，叶片由淡黄渐变至深绿，边缘卷曲如裙摆。婆婆驻足良久，说：“这叶子像不像你小时候穿的那条裙子？”我愣住，那条裙子早不知丢在哪年搬家的纸箱里，可她还记得。原来，她记的从来不是花，而是花影里晃动的旧时光。</p> <p class="ql-block">园中有一处长椅，她坐下来歇脚，我陪在旁边。她戴着彩色帽子，红外套衬着灰裙，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周围菊花开得正盛，黄的如金，粉的似霞，她望着远处的树影，忽然说：“等我走不动了，你也带我来这儿，推轮椅也行。”我点头，喉咙发紧，却笑着说：“那我每年都给您换新帽子，粉的、蓝的、红的，穿得比花还亮。”</p> <p class="ql-block">午后阳光斜洒，她又站起身，手扶着帽子，走进一片花海。红皮夹克在花丛中格外醒目，像一团不灭的火。她不时回头叫我：“快来看这朵，像不像你爸当年给我插在瓶里的那支？”我快步跟上，知道她嘴里的“你爸”是她已故的老伴。那一刻，花不是花，是记忆的信使，是沉默的对话。</p> <p class="ql-block">我们走走停停，拍了几十张照片。她不喜欢摆拍，只愿自然站着，手叉腰，笑一笑，说：“别修图，老了就该有老的样子。”我看着相册里她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场植物园之行，不是我带她来的，而是她借着花，悄悄把一生的故事讲给我听。</p> <p class="ql-block">临走前，她站在一棵老树下，风吹起她的丝巾和帽檐的蓝带，她望着天，说：“这日子，真像朵开足了的花。”我没有接话，只是挽住她的手。我们慢慢往出口走，身后是渐远的花影，眼前是长长的林荫道，阳光斑驳，像撒了一地的碎金。</p> <p class="ql-block">回家路上，她靠在车窗边小憩，帽檐遮住半张脸。我悄悄拍下她安静的侧影，心里默念：明年，后年，只要您走得动，我就带您来看花。不是为了拍照，不是为了打卡，只为陪您，在一年又一年的秋光里，把日子过得像一朵不肯凋谢的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