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萦敬园

春华秋实

　　光家嘴今年的秋意，是被桂花树的香气点燃的。中秋前夕，人还未至敬园，那醇厚而霸道的甜香，便已热情地涌来，热烘烘地，不由分说地将你拥入怀中。这香气，在五百余年的祖茔上空盘桓、萦绕，仿佛为这沉静的天地，披上了一袭无形的、芬芳的祭帷。

今年的花，开得格外热烈喧腾。细碎的花，是金，是丹，一簇簇藏在墨绿的叶云间。它们是那么小，小到一阵风就能吹散。它们又是那么多，多到可以汇成一片金色的星海。掉在草坪上，像撒在绿绸上的碎金，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而独有的光芒。既像花，又倒像谁打翻了满盛碎宝的匣子，将金珠与珊瑚的屑，泼撒了一树。走近细看，那四片小小的瓣，厚墩墩的，含着蜡质，如初生婴孩紧握的拳，蕴着全副的心力。

这花开得虔敬，在先祖纪念碑前，凝成了一场静默的仪式。两株桂树生得格外高大，华盖亭亭。秋风过时，不卷残云，只摇落一阵金色的花雨，簌簌地，不偏不倚，尽数洒入碑前那尊香炉里。此刻，炉中无烟，却因这缤纷的落英，而生出缕缕不绝的香魂。

四世祖母的长眠处，那儿的桂树另有一番风致。树形算不得最高，却生得亭亭如盖，枝桠舒卷有致，似旧时闺秀遗世的芳姿。风来，她不作喧哗，只微微地、袅娜地一旋，满树金粟便随之轻盈曼舞。那姿态，谦逊而温柔，仿佛在行着永不疲倦的、优雅的问安。

六世祖维公墓前，又是另一番气象。桂树奋力向上，新发的枝梢直指苍穹。那满树的花苞与盛放的金粟，此刻望去，竟不似凡间草木，倒像是从故纸堆里绽放出的灿烂功名。“一门六进士，折桂上青云”的佳话，不正似这一树金葩骤然怒放，光耀门楣么？那沁人的芬芳，便是百年文章沉淀下的清贵之气了。

我缓步走着，脚下是绵延的绿茵，厚软如毯。敬园之内，并无刻意铺设的道路，唯有这自然的芳径，引人亲近每一寸土地。园外的小径，如一道温柔的界限，将尘嚣隔绝，独独护佑着这一方净土。而这份洁净与生机，离不开那位沉默的老园丁。他总是佝偻着背，在晨露与夕阳里，为草木修枝、培土，那轻柔的动作，不像在侍弄植物，倒像在为安眠的先祖整理被岁月扰乱的衣冠。

环顾这十八棵郁郁葱葱的桂树，我心下恍然。它们并非随意栽种，每一棵都承载着桐城光氏子孙的气血与念想，遥想着光氏一脉源起时，六兄弟三支相携迁徙，于桐城开枝散叶的古老往事。六与三的乘积数，便成了寓意深刻的家族载体。

晨起的香，是清冽的，带着隔夜冷凝的露气，如一脉甘泉，涤荡肺腑。待到夕晖漫染，那香气便被煨得暖了，醇厚如陈年的桂花酒，慵懒地融于暮霭之中。若逢秋雨，则景致更妙。雨丝斜织，将那股浓香打湿、浸润，化入每一寸潮湿的空气里。雨点簌簌，便有那不胜凉意的花簇，悄然辞枝，在草坪上铺就一袭金红斑斓的织锦。我总不忍践踏，觉着那不是凋零的落英，而是先祖们醒着的魂梦。

这一园缭绕不绝的桂香，便是一部以芬芳写就的无字家书。年复一年，在此秋风起时，被深情诵读。我忽然彻悟了那句“书香门第桂花根”的雅誉——那书香，是飘在明处的，在进士的功名里，在先贤的诗文中，在近现代博士、硕士、学士的证书里；而这桂根，却深扎于敬园的厚土，于沉默中汲取，于黑暗中积蓄。只在清秋时节，将所有的精华与芬芳，轰然奉献，以此来证明那精神的根脉，依旧鲜活，依旧坚韧。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让那书香与桂根交融的古老气息，沉沉地落定在心底最深处，再也化不开了。但愿我辈与后世子孙，不仅能年年来此嗅得这沁骨之香，更能读懂这香息背后的百年文脉。愿我们不负那老园丁的默默守护，不负这满园嘉树的深情寄托，以自己的言行德业，让那“桂花根”的清芬，如这桂香一般，生生不息，永萦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