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小记

冷夕

　　天忽然就高了。湛蓝的天穹上，云絮抽成极细的丝，仿佛天神晾晒的蚕丝，一缕缕横过天际。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照在皮肤上，不再有灼热感，只余些微的暖意，如温凉的玉。

街边的梧桐开始褪去夏装。先是叶缘泛黄，继而整个叶片都染上金边，最后通体转成褐黄，蜷曲着，在风中揺揺欲坠。清晨走过树下，常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又一片叶子结束了它的旅程，打着旋儿飘落，最终安静地伏在青砖地上。扫街的老伯不再急着清扫， 任落叶铺成一条金黄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竟是秋日独有的音律。

　　菜场里的瓜果摊子变了阵仗。夏日堆成小山的西瓜早已不见，换作了各色秋果。黄澄澄的梨，红艳艳的苹果，还有那挂着白霜的紫葡萄。最惹人注目的是柿子，橙红色的果实垒成宝塔形，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好似一盏盏小灯笼。卖柿子的农妇，笑着招呼：“自家种的，甜得很嘞。”买上几个置于窗台，不过两三日，便软糯如蜜，只是不可贪嘴，否则舌头上便要起一层涩意。

巷口修鞋的老张已披上薄棉袄。他的摊位摆在老楝树下，这会儿楝树叶已落了大半，露出黑瘦的枝桠，纵横交错地分割着蓝天。老张的手艺极好，针脚密实，收费也公道。闲暇时，他常抱一个搪瓷杯， 呷着浓茶，看街上行人匆匆。“天凉了，走路都带着风呢。”他眯着眼说，白汽从茶杯里袅袅升起，融进清冷的空气中。

　　我的窗前有一株小枫，不知历了几个春秋。今晨推窗，竟见满树红叶如火燃烧，在晨光中透亮如琥珀。忽有风过，便有三五叶片脱离枝头，翩翩如蝶，最终栖息在青苔斑驳的瓦楞上。一只灰雀跳上枝头，震落些许露珠，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

午后去访友。他的书房朝南，满室阳光。窗台上摆着几盆菊花，金黄的花瓣卷曲如钩，在秋光中绽得正盛。“菊花开得正好，摘些烘干了泡茶最是清热降火。”友人说着递过一杯刚沏的菊花茶。澄黄的茶汤中，干菊重新舒展，仿佛忆起了枝头的时光。我们闲话家常，说起年少时的秋日常去郊外登山，采回大把的野菊插在瓶里，香得整个屋子都是。

　　归途已是日暮。西天的云霞染作绯红，渐次染成橘黄、淡紫，最后沉入靛蓝。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绽出团暖光。小吃摊前围满了人，锅中的水汽蒸腾而上，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要了一碗馄饨，热汤下肚，一股暖意自丹田升起，驱散了秋夜的寒。

夜读时，忽闻雨声敲一窗。推开窗子，但见秋雨如丝，斜斜地织入夜色。街灯照射处，雨丝晶莹发亮， 宛如无数银线自天垂落。空气中有湿土的气息，混着落叶腐烂的微酸，这是秋天特有的味道。忽然想起故乡的秋雨，也是这般细腻绵长，打在老屋的青瓦上，奏出清脆的乐章。

　　深秋是沉淀的季节。万物经过了春的生发、夏的繁盛，至此开始收敛、贮藏。草木褪去华服，露出本真的骨骼；河流变得清澈，放缓了奔流的脚步；天空扫尽浮云，展现最本质的蓝。人亦如是，在这清冷时节，反而更能看清自己的本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清月破云而出，洒下水样的光华。经雨的红枫越发艳丽，在月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忽然明白：深秋之美，不在其华，而在其质；不在其外，而在其内。仿佛人生行至中年，褪去了年少浮华，却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夜已深，寒意渐浓。掩卷熄灯，任月光流入室内，在地上绘出窗的剪影。在这深秋之夜，万物都在静静地沉淀，等待着冬的洗礼， 以及来春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