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月亮

瑞雪生祥

图 片: 来自网络

夜深了，我搁下倦笔，推开窗，一股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一抬眼，便撞见了它——那一弯瘦瘦的、清清亮亮的月亮。她斜斜地挂在天鹅绒般幽蓝的天幕上，像美人初画的一道眉，像天神遗落的一枚指甲，又像一艘被时光遗忘的，永远也靠不了岸的琉璃船。周围没有一颗星，她便独自享有这无边的寂静与辽阔，光虽不炽，却温柔地镇住了整片夜的深邃。

我的心，霎时间便被这弯弯的月亮勾去了，变得软软的，酥酥的。这光景，竟无端地生出几分怜爱来。它不似十五的满月，圆满得如同一个句号，盛大、辉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而这弯弯的月亮，却是一个优雅的省略号，是期待，是开端，是蕴藏着无限可能性的、羞怯的留白。它缺着，却因这缺，反倒显得更加圆满；它瘦着，却因这瘦，更透出一种精神上的风骨。那光、是沁凉的，不带一丝烟火气，流淌下来，仿佛能听见叮咚的声响，将屋瓦、树梢、远山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汪汪的银边。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这清辉，飘散开去，飘向记忆的深处。

我首先想起的，是故乡小院里那弯弯的月亮。那时我还小，夏天夜里躺在竹榻上，祖母摇着蒲扇，指着天上说: “快看，月亮船来了，看看它今晚要划到谁的梦里去。” 在祖母的故事里，月亮船上载着偷闲的吴刚和捣药的玉兔，那弯弯的尖儿上，还能挂住牛郎织女的相思泪。我痴痴的望着，总觉得那船儿在慢慢地、慢慢地航行，真想一跃而上，去看看天上的街市究竟有多热闹。那弯弯的月亮，是童话的，是慈爱的，带着蒲扇的风和草木的清香，它是我整个童年梦境的扉页。

年岁稍长，读到些诗词，月亮的面目便愈发丰富起来。它成了文人墨客笔下最缠绵的意象。我忽然想起古渡口，想起那些“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夜晚。一弯冷月，静静地照看离人的舟船，江水泛着鳞鳞的碎光，是说不尽的离愁别绪。那月亮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甜蜜期盼，也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的寂寞清愁。它静静地见证着人世的聚散，将个人的情感收纳进它永恒的阴晴圆缺里，于是，个人的哀伤便似乎有了一种广大的、可以被包容的慰藉。这弯弯的月亮，是文化的，是历史的，它犹如一根柔韧的丝线，串联起千百年来的悲欢离合

及至后来，有了独自在异乡的夜晚。为着生活奔波，寄居在陌生的城市，某个加班的深夜，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大楼，茫然四顾，不知心归何处。就在那一抬头间，又看见了它，依然是那样弯弯的、安安静静的样子，穿过高楼大厦的缝隙，正好端端地照着我。那一刻，心头猛地一热，仿佛他乡遇故知。所有坚强的伪装都在那清冷的光辉里融化殆尽。李白的诗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句诗，小时候背诵只觉得顺口，直到那一刻，才尝尽了其中五味。那弯弯的月亮，成了故乡的化身，是母亲探询的目光，是童年玩伴的呼唤，它不言不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慰一颗孤寂的心。

想到这里，我再凝神望向窗外那弯弯的月亮，心中便充满了温柔的敬意。它不仅是地球的卫星，更是人心的灯塔。它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仿佛在无声地讲述一个深刻的道理: 圆满固然可喜，但缺憾本身，何尝不是一种更恒久、更动人的美？人生的旅程，大抵也是如此，总是在追求圆满的路上，体味着各种弯弯绕绕的风景。而这“弯”的形态，恰如一个微笑的嘴角，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座通往圆满的桥。它不给你答案，却给你希望；它不给你圆满，却给你向往，这希望，便是生命中最浪漫的驱动力。

你看它，弯弯的，多像一枚悬在时空中的问号，温柔地叩问着每一个望向它的人: 你的梦想，还在吗？你的故乡，还记得吗？你心底最柔软的那处地方，是否还为美好而留？它又像一柄精致的银梳，缓缓地梳理着我被白日琐事搅得纷乱的思绪，将那些焦躁、烦忧，一一抚平。在这月光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日的喧嚣与挣扎，在此刻都显得遥远了，融化在这无边的澄澈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薄云如纱般飘过，弯弯的月亮便在其中朦胧起来，光晕氤氲开，更添了几分梦境般的神秘。待云飘过，它似乎比刚才更清亮了一些，位置也悄悄地挪动了几分。是啊，它是在动的，无声无息地履行着宇宙间的承诺，向着圆满缓缓而行。今夜的缺，正是为了明日的圆。这本身，就是一个极浪漫的等待过程。

夜深了，风有些凉意。我轻轻地关上窗，将那弯弯的月亮和满室的清辉都关在了窗外，也关进了心里。我知道，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生活依旧会有它的琐碎与艰难。但我的行囊里，已经装下了今夜这弯弯的月亮赠予我的礼物——那是一片温柔的光，一份浪漫的怀想，一种在残缺中依然能感受美好的、柔软而坚韧的力量。

弯弯的月亮，谢谢你，今夜来做我孤独的君王，亦是我最温柔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