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滨河日报的茶水间,从来都是信息的漩涡中心,是各种或真或假、或善意或恶意的声音最先泛起涟漪的地方。这里弥漫着廉价的速溶咖啡香、茶叶梗的苦涩味,以及一种无形却无所不在的、对他人私生活的窥探欲。叶丹枫端着空杯子走进去时,里面正低声交谈的两个女同事——广告部的莉莉和行政部的小张——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瞬间噤声。</p><p class="ql-block">那骤然的安静,比噪音更令人窒息。她们的眼神飞快地、心虚地瞟了她一眼,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假装专注地盯着手里搅拌的咖啡杯,仿佛那棕色的液体里藏着什么绝世奥秘。但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和……一种压抑着的、兴奋的窥探感,却粘稠得化不开。</p><p class="ql-block">叶丹枫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缩紧。那种眼神,那种气氛,她太熟悉了,熟悉到让她胃部一阵生理性的抽搐。多年前,当前夫林栋的丑闻爆发时,她曾无数次地被这种目光包围、穿刺。她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走到咖啡机前,按下接水键。水流注入杯子的哗哗声,在这刻意维持的、诡异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甚至有些震耳欲聋。</p><p class="ql-block">就在水流声的掩护下,一个刻意压低了、却又确保她能清晰听见的、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像一条滑腻的毒蛇,幽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p><p class="ql-block">“哎,听说没?专题部那位……平时看着挺正经、挺清高的‘叶老师’……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老房子着火,烧得那叫一个旺,脸都不要了……”</p><p class="ql-block">另一个声音立刻跟上,同样压着嗓子,却掩不住那股幸灾乐祸的兴奋:“可不是嘛!谁能想到呢?小陈记者最近可是春风得意,走路都带风呢……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啧啧……”</p><p class="ql-block">“嘘……小声点……正主儿来了……”</p><p class="ql-block">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叶丹枫握着杯子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滚烫的热水溅出来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反而让她瞬间清醒了一些。她猛地关上水阀,强逼着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没有去擦手背上的水渍,转身,目不斜视,脚步略显僵硬地快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背后那两道如芒在背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针,死死钉在她的背影上,刺得她体无完肤。</p><p class="ql-block">流言,如同无形无味却致命的有毒气体,一旦开始泄漏,便会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渗透进报社的每一个角落。它不再局限于茶水间的窃窃私语。叶丹枫开始频繁地、清晰地接收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在走廊里,当她与同事迎面相遇,对方的目光会在她脸上多停留零点几秒,里面包含着好奇、探究、审视,甚至是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在部门的开放式会议室里,她能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射,当她猛地抬头望去时,那些目光又慌忙躲闪开;甚至在食堂排队打饭时,她都能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压低的笑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让她食不下咽。</p><p class="ql-block">那些压低的、自以为隐秘的窃窃私语声,总会在她经过时诡异地低下去,制造出一种刻意的真空,又在她走远后,如同潮水般重新涌起,带着更甚的喧嚣。她变得异常敏感,像一只高度警觉、随时准备逃跑的惊弓之鸟。每一个投向她的眼神,每一次突然降低的音量,甚至是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反复咀嚼半天,试图分辨其中蕴含的意味是善意、恶意,还是纯粹的她自己做贼心虚。</p><p class="ql-block">一次冗长的部门会议结束后,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叶丹枫正低头整理着笔记,隐约听到身后两个刚来的年轻记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低声议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听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真没想到啊……叶老师平时看起来那么严肃古板,训起人来一点情面都不讲,居然……”</p><p class="ql-block">“啧,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呗!老牛吃嫩草,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真是……为老不尊。”</p><p class="ql-block">“你说陈阳图什么呀?被她拿住了什么把柄?还是就想找个……经验丰富的‘导师’指点指点?哈哈……”</p><p class="ql-block">最后那句话带着下流的、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意,像一把淬了污秽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叶丹枫的耳膜,直刺心脏!</p><p class="ql-block">她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她扶住旁边的椅背才勉强站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里,那尖锐的疼痛才让她勉强维持住没有当场失态。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喷涌,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拖到闹市口示众的囚犯,所有的尊严、所有的体面,都被踩在脚下,任人评头论足,肆意践踏!那些话语,不仅侮辱了她,也轻贱了陈阳,将他们之间那复杂难言的关系,简化成最不堪、最肮脏的桃色交易。</p><p class="ql-block">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陈阳的方向。他似乎也听到了那些不堪的议论,眉头紧紧锁起,脸色阴沉得可怕,收拾东西的动作变得又重又急。但当她的目光与他在空气中接触时,他却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地、几乎是狼狈地移开了视线,猛地拉上电脑包拉链,然后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几乎是逃离般地第一个冲出了会议室,没有看她一眼,没有给她任何一个眼神的交流或哪怕一丝一毫的、形式上的安抚。</p><p class="ql-block">他的回避,他的急于撇清,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浇熄了叶丹枫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和。恐慌,如同冰冷粘稠的石油,从心底深处咕嘟咕嘟地冒出来,迅速蔓延,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呼吸困难。她害怕身败名裂,害怕成为整个报社的笑柄,害怕自己苦心经营半生、视若生命的职业声誉和尊严轰然倒塌,碾落成泥。但比这些更让她恐惧的是——失去陈阳。她害怕这些越来越汹涌的流言会让他感到压力、麻烦和厌恶,会让他觉得这段关系得不偿失,会让他最终选择冷静地、干脆地抽身而退,将她独自留在这一片狼藉和唾沫之中。</p><p class="ql-block">主编老吴虽然没有明确地、直接地找她谈话,但一次单独叫她进办公室安排一个紧急专题任务时,语气明显不同于往常,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的斟酌,目光也有些闪烁游离。</p><p class="ql-block">“丹枫啊,”他手指敲着桌面,语气沉缓,“你是我们部门的老人了,业务能力没得说,我一直很放心,也很倚重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最近呢……社里有些……嗯……不太好的风声。你也知道,咱们这种单位,人多口杂,有时候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p><p class="ql-block">叶丹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在桌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掐得生疼。她低着头,不敢看老吴的眼睛。</p><p class="ql-block">老吴叹了口气,继续道:“咱们做新闻这一行的,名声和羽毛最重要。个人生活方面……还是要把握好分寸,谨慎一些。别让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影响了工作,影响了自己的声誉,那就因小失大了,不值得。”</p><p class="ql-block">“无关紧要的事情”。主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给她视若惊涛骇浪的痛苦和恐惧,下了这样一个定义。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叶丹枫的心上。她只能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涩的话:“我知道了,吴总。我会注意的。”</p><p class="ql-block">走出主编办公室,叶丹枫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和冰冷,仿佛刚才不是进行了一场谈话,而是打了一场耗尽全力的仗,并且一败涂地。流言的阴影不再是无形的压力,它已经变成了实质性的、高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她像一只惊惶失措的兔子,在报社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敏感地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危险的气息。那些投向她的目光,无论是否带有恶意,都让她感到刺痛;那些压低的声音,无论内容为何,都让她心惊肉跳。</p><p class="ql-block">隐秘的、带着负罪感的欢愉还在黑暗中继续,但每一次约会,都像是行走在悬崖边缘,甜蜜和刺激中掺杂着越来越多的苦涩、恐惧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感。她开始严重地怀疑,这段建立在汹涌欲望和巨大禁忌之上的危险关系,究竟还能在这越来越浓重的流言阴影下,支撑多久?那脆弱的、似乎只存在于黑暗中的连接,是否下一秒就会被现实的巨轮碾得粉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