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红"3"印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的风,裹着麦秸秆的焦香和泥土的腥气,吹过北方贫瘠的村落,也吹来了一股新奇的潮流——给汗衫印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消息像长了翅膀,不知从哪个赶集的外乡人嘴里传来。很快,村口老槐树下就围了一圈人。一个提着蓝布兜的汉子成了焦点,兜里红墨水的腥甜气混着碎塑料模板的怪味,在人群中弥散开来。那模板是裁成方块的边角料,刻着0到9的阿拉伯数字,粗粝的边缘还挂着未打磨干净的毛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印一个!印一个!"年轻人拍着胸脯起哄,兜里揣着皱巴巴毛票的,便急不可耐地扒下洗得发白的粗布汗衫。印字人眯着眼,将选好的数字模板按在汗衫后心,蘸了红墨水的刷子轻轻一刷,一个规整的楷体字便洇开了。穿上印字汗衫的人,故意把后背挺得笔直,在村道上晃来晃去,惹得没印字的伙伴们眼馋得直跺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印一个字,要3毛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那个几分钱都要算计着花的年代,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它差不多是一家人一天的菜钱,或是能买好几根冰棍的零花钱。所以,能穿上印字汗衫的,无疑是村里家境稍好些的年轻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挤在人群最外围,盯着那些红得发亮的数字,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尤其是看到二柱哥后背那个大大的"5",他扬起脖子炫耀时,红"5"在阳光下晃得我心尖发颤。我想要一个"3",一个大大的红"3"。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五行学说,只觉得"3"像春天破土的麦芽,像屋檐下并排的燕巢,像父亲赶集时给我买的三颗水果糖——它代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多",一种蓬勃的、鲜活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开始缠着父亲。先是软磨硬泡,把母亲给的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凑了很久也才一角多,怯生生地递到他面前;再是赌咒发誓,说印了字就一定好好放牛、好好拾麦穗,绝不偷懒。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半包旱烟,烟蒂在地上积成一小堆,烟雾缭绕着他紧锁的眉头。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罢了,给你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印字那天,我捧着自己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粗布汗挂,手都在抖。印字人用粗糙的手指把我的汗挂抻平,将"3"字模板对齐后心,刷子落下时,我紧张得闭起了眼。再睁开时,一个饱满的红"3"已经烙在了布上,像一颗跳动的小火苗。那3毛钱,是父亲从皱巴巴的烟袋里摸出来的,带着烟草的味道,也带着他沉甸甸的期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穿上印了红"3"的汗挂,我觉得自己瞬间长高了一截。挑水时,水桶晃得再厉害,只要想到后背的红"3",就咬牙把腰挺得更直;给生产队割麦子时,毒辣的太阳晒得胳膊脱皮,可一摸后背的红"3",就又攥紧了镰刀。那抹红色,成了我小小的世界里最耀眼的光,也成了我努力干活的全部动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岁月兜兜转转,那件汗挂早已被岁月磨得发白,红"3"也褪成了浅粉色,最终在搬家时不知遗失在了哪个角落。可它烙在我心里的印记,却从未褪色。后来我离开村子去乡里读书,再到县城工作,每当遇到难处——考试失利时,被领导批评时,加班到深夜疲惫不堪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个鲜艳的红"3",耳边仿佛还能听见父亲摸出那3毛钱时,硬币碰撞的清脆声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它像一句无声的鼓励,提醒我当年那个攥着汗挂的孩子,曾为了一个念想拼尽全力。如今我不再需要红"3"来证明什么,但每当想起它,依然会觉得浑身充满了劲儿——那不仅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个孩子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更是父亲用3毛钱的爱,为我点亮的、贯穿一生的希望之光。</p><p class="ql-block">2025.10.11</p>